窗外是黃昏將近,日落西斜,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心情漸漸平復。
就好像小時候在外祖母家里,跟著親戚們一起去八堡看錢塘江大潮,平靜的岸邊,剎那間就卷起萬丈波濤,風雷滾滾,密密的雨珠帶著猛烈的風撲打過來,像要吞噬一切,可也就是一會兒的功夫,浪濤像長了腳,被江風一路追逐著,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接著霧落平沙,風停浪靜。她那時候還小,就已經驚訝于許多人不能控制的大力與大命運,更何況如今。
蝴蝶在夕陽中翩然而飛,樓下花園里種的那片鴨拓草已經盛開,與金色的陽光輝映著,藍色的光芒晶瑩清澈,這又是一個美好的春天,嫁給靜淵的第十個春天,命運又送給了她一個孩子。
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像一場夢,又像眨了一下眼,怎麼就這麼快。
喜悅也好,恐懼也好,這總歸是她的骨肉,總歸是真正屬于她的又一個生命,這個生命,要由她來孕育,因此,她要珍惜。
「孩子,」她喃喃道,「你放心……媽媽會好好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絕不會。」
……
七七洗漱了一下,換了身衣服,往臉上敷了薄薄的一層粉,蓋住了她憔悴的臉色,鏡子里的她依舊是眉黛鬢青,紅顏如花。
小桐上樓來,見她梳妝已畢,斜靠在窗邊看著遠山,窄肩縴腰,楚楚可憐,雖只是一個背影,卻讓人見了心生淒楚,小桐一時踟躕,竟忘了該說什麼。
听到腳步聲,七七回過頭道︰「我們這就走吧,先去繡坊看一下郭夫人定的那個座屏繡得怎麼樣了,這是她要送給省長夫人的,可馬虎不得。然後再去灶里看看,差不多時間等木材運過去,我們就趕緊回家。記得讓老許去接寶寶,今天應該是學校大掃除,估計會晚一些下學。」
小桐點點頭︰「老許知道的,我剛才也已經跟他說了。」忽然撅起了小嘴,輕聲道︰「這個郭夫人老是佔我們的便宜,五尺的大座屏,還是大*女乃您親自繡的主花,如今兩個姑娘在趕工,連日連夜的,她就給那麼一點錢,真是欺負人。」
七七道︰「你知道什麼,若不是她這兩年幫忙,我們哪有那麼多的生意做,再說了,要不是郭局長在我們香雪堂的繡屏上題了那幾個字,清河鹽場那麼多爺們兒,哪一個會把我這個女子放在眼里?看事情可不能看表面,錢算什麼,世間最不值錢的就是錢,人情才是第一的。」
說著隨手拿起一張披肩披著,又從桌上拿了包,準備下樓,見小桐神色頗為黯然,便站住問她︰「你這是怎麼了,愁眉苦臉做什麼。」
小桐咬咬嘴唇,強笑道︰「沒什麼,只是看著大*女乃這麼辛苦,心里不好受。」
七七淡淡一笑︰「現在辛苦些總比將來辛苦的好。」往小桐肩上一拍︰「走吧,小丫頭。」
小桐見她神色柔和,如春雪初融般安然和煦,自己也就放了心,抿嘴一笑,跟著七七下樓。
小蠻腰開了車,先帶著她們去韭菜嘴大街的繡坊掃了一眼,而鹽灶那邊,古掌櫃並未有新的消息傳過來,估計木材尚未運到。七七也不猶豫,直接撥了個電話去六福堂找戚大年,問東家是否回了鹽店街,戚大年很聰明,只回了一句︰「東家一直在徐府,除此外哪里也沒有去,也沒有回玉瀾堂。」
七七知道靜淵一直在為自己張羅木材的事,心中略略平定,其實這天他回不回玉瀾堂那邊對她來說也無甚緊要了,反而有些輕松,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告訴他自己重又懷孕,也無法再揣測他知道後的反應,事關兩個家族,懷孕生子,對別的女人來講或許只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對于她這個嫁給林家的孟家女人,究竟還會發生什麼,她也沒有辦法知道,玉瀾堂那邊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可不是讓人省心的。
汽車停在對面至誠的百貨公司外頭,七七和小桐從繡坊出來,差不多走到停車的地方,恰恰此時,卻踫到最不願意踫到的人。
三妹和懷德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江津回來了,從至誠的百貨公司里買了好些東西,羅飛陪在他們身邊,每個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的,談笑風生地從里頭走了出來,至誠跟在後面也出來了,還是一貫的紈褲模樣,大聲叫道︰「就這麼定好了,先約著我五弟,吃完晚飯就湊一個牌局,打個通天亮」
懷德笑道︰「要論打牌賭錢,誰也賭不過你孟老三,我們鐵定都是送錢的了,我可不要當傻子。」
三妹撇嘴道︰「你們男人家打牌,我們女人就晾在一邊看孩子,不公平。」
羅飛一笑︰「你們夫婦倆倒是配合的不錯,總歸都不願意拿錢給三哥,他送你們這麼些東西,好歹還他一點不行?」
他們一路說著,沒有發現七七在前面,七七跟候在車旁的小蠻腰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跟至誠他們說起她,拉著小桐很快閃到一輛貨車後頭。她心情煩躁,不想跟他們照面,若是在過去,自己和至誠是最愛熱鬧、也最會玩的,三妹在一旁附和,羅飛雖然話不多,每次她若要搗亂,他卻是第一個來幫忙。物是人非,如今看到兄長和故友們的歡樂好像依稀如舊,對她自己來說,卻彷如隔了一個雲端般的遙遠。
歡笑聲隨著他們漸漸傳來,她悄悄看著,只是懷念,卻不再依戀。
至誠眼尖,先看到林家的車和車夫,咦了一聲,羅飛也是臉色一動,三妹見到哥哥神色,馬上就問小蠻腰︰「孫師傅,是不是我七姐在這附近?在店里嗎?我們去找她玩。」
小蠻腰擺手,愣愣地說︰「不……不在。」
三妹見他還是這樣口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懷德不願意見到靜淵,對三妹道︰「快走吧,時間不早了。」
至誠不滿︰「靜淵得罪了你,我妹妹可是什麼罪過也沒有,她嫁人以後很少再跟我們一起玩了,如今你這樣生分的樣子若是讓她見到,豈不令人寒心?」
懷德想起十年前七七和三妹一起去他家照相的往事,那般天真活潑的一個少女,滿懷著對未來的美好念想,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因發自內心的幸福而生出的美麗,這一兩年他偶爾也見過七七一兩次,雖然美貌逾恆,但眉間那股孤獨與疏離,幾乎判若兩人。
他忍不住側頭看了一眼羅飛,羅飛正四處看著,似乎在尋找,太陽穴的青筋微微跳動著,在壓抑著心里的痛苦。
懷德嘆了口氣,跟至誠做了個眼色,至誠見到羅飛神情,自己也很是頭痛,便往前快走了幾步,咳嗽了一聲,笑著招呼道︰「懷德說的對,咱們是得抓緊,大哥他們只怕也都在等著了,好不容易從威遠回來的,咱們還得先談生意後吃飯。阿飛,你不是要從他那兒進煤嗎?這一次又要賺多少錢?」
羅飛回過神,隨口答道︰「我們只賺個中間差價和運費,掙錢的人是那些屯煤的。」
人聲漸遠,一行人總算往旁邊的春秧街走去,估計是在嘯松樓訂了酒席。
七七剛才閃得急,牽動傷腳,彎身揉了揉。
小桐道︰「大*女乃這是何苦,又不是外人,干什麼躲躲藏藏的。」
七七淡淡一笑︰「我三哥是個話癆,免不了被他扯著說半天,耽誤我們自個兒的事兒。」
趕到隆昌灶,古掌櫃和小武也從鹽店街趕過去了在那兒等著,可快到天黑,木材仍沒有運來,古掌櫃猜測道︰「說不定得到明天了,現在都快過了飯點了。」
七七秀眉微蹙,把小蠻腰叫來︰「你先帶著小桐回去,我再等一會兒。」
小桐忙道︰「大*女乃,我陪著你吧。」
七七道︰「寶寶現在早回家了,你回去先照顧她吃飯,我再等一等,看情況要是還不運來,我也回來的,別讓寶寶餓著肚子。」
「可大*女乃卻餓著肚子啊。」
「我在灶上先將就吃一點,放心,你別浪費時間,趕緊回去吧。」
她語氣溫柔,卻讓小桐無法違拗,小桐只好回去。
小武從經理室給七七搬了一張藤椅來,隆昌灶的兩個經理有一個值班,另一個已經回家了,問起那曹管事為何不在,值班的經理說︰「據說小兒子生病了。」
七七皺了皺眉頭,不再說什麼。鹽灶里正開著晚飯,小武便要去給七七弄飯,七七胃口不好,時不時還有些惡心,向他擺擺手︰「我一會兒就回家吃。」
古掌櫃不知道從哪個抽屜翻出來幾顆大紅棗,用井水洗了,端過來給七七,七七謝了,接過來吃了兩顆,心想天色已晚,自己跟這群男人獨處在一起,總還是不太好,看情形估計木材是運不來了,或許靜淵也已經從徐家離開,她便讓古掌櫃再去打一個電話問問,若沒有消息,自己也就不再久待。
正琢磨著,公路上傳來隆隆車聲,車燈自遠而近射了過來,小武先就興奮的叫道︰「來了」
七七心里怦然而跳,緩緩從藤椅上站起。經理和古掌櫃等人也都往那邊看去。
那輛貨車,正是往這里開來,貨廂上裝著二十來根高大粗壯的楠木,開到水車旁的壩子上停下。
伙計們忙點燃火把,有的提著煤氣燈上前,車子停穩,駕駛室下來兩人,一個看樣子是司機,一個卻是靜淵。
靜淵四處看了看,見七七正站在水車下面的一張藤椅旁,臉龐因興奮變得暈紅,明眸閃爍,胸口微微起伏。
靜淵嘴角綻開一個溫暖的笑容,快步走到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