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淵的臉頓時失去血色,奔上幾步,卻又不敢從母親手里奪過碎片,只重新跪在地上,顫聲央求︰「母親……把東西放下,莫傷到自己」
他幾乎是滿面懼色,匍匐幾步,上前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襟。
林夫人冷笑道︰「你這樣假惺惺的算什麼?」
靜淵懇切地道︰「母親的生養哺育,是天下第一大恩,只求母親讓兒子報恩,莫要讓兒子成不孝罪人」
他語氣誠懇之極,眼中充滿乞求,林夫人心里微微一軟,就似時光倒流,看到兒子天真柔弱的小時候,那時他一有機會就跟在自己身邊,小手一刻不停地牽著她的手,是那麼溫存馴服。
可隨即,林夫人看到靜淵漆黑的眼珠里微微一轉,她料知其心中之念頭,頓時灰心憤怒,手氣得發顫︰「你以為不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在想,如今把我勸下來也罷,反正我年歲已老,時日無多,你能跟我耗,等我壽終正寢那一天,你自然依舊會如願。小靜官兒,你是我生的,你的所有鬼點子也都是我教的,你肚子里有幾條蛔蟲,為娘比你更清楚真是無趣,我沒有想到,費我一生精力,竟然養了你這麼個壞心爛腸的不孝子」
靜淵被她說中心事,眉心輕輕一蹙,磕下頭去︰「母親,有什麼事情都好商量,兒子不孝,任母親責罵懲罰,只求母親萬萬珍重生命」
佛堂的門開著,下人們听到了動靜,先是摔茶碗,接著就是靜淵的懇求聲。
巧兒忍不住走到門口往里張望了一眼,只見當中供著的大勢至菩薩,寶相威嚴凶狠,林夫人坐在其下,亦是目露凶光,槁木般的手握著一片茶碗的碎片,在燭光中閃著鋒利的光芒,而東家則跪伏在地,一雙修白的手呈無助的祈求姿勢,隱隱露出青筋。
這情況委實詭異凶險,巧兒忍不住低低驚叫,便想去叫錦蓉,回轉身就要跑,卻被黃管家伸手攔住,黃管家亦朝佛堂瞥了一眼,神色卻很鎮靜,只低聲勸誡道︰「傻丫頭,你現在去把這玉瀾堂的大事包叫了來,豈不是更要鬧到天上去。」
巧兒也沒了主張︰「這……這怎麼辦?夫人她……她要抹了脖子……。」
黃管家淡淡一笑︰「沒看見東家在里頭,做兒子的若是勸慰不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又能管什麼用?」
說著朝四周漸漸聚攏的下人們做了個手勢,示意要眾人散去,另對巧兒道︰「把二女乃女乃和小少爺看好了,一有動靜馬上來叫我,我去應付。」
「知……知道了。」巧兒一著急,變得口吃起來。
佛堂里,靜淵一顆心砰砰亂跳,緊張地看著母親的脖子,那碎片甚為鋒利,林夫人並沒有用力,卻已經在她干枯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白色的老皮,再怎麼也是他的母親,何以自己將她逼到這樣的境地,靜淵心中一痛,終忍不住落下淚來,道︰「母親,你究竟要兒子怎麼做?」
林夫人冷冷地看著他︰「靜官兒,自從那年至衡出走,除了讓你娶了錦蓉,我自問再沒有逼過你,你仔細想想,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母親說的對。」
「你這兩年和至衡形影不離,幾乎一次也沒有回玉瀾堂過夜,讓側室形同虛設,我亦未發一言責備你,是也不是?」
「是。」
「你說你對得起錦蓉,假如我告訴你,她那一年流產,是你身邊那個小妖精一手造成的,你還覺得你對得起她嗎?」。
靜淵不語,緊緊抿著薄薄的嘴唇。
林夫人嘴角扯開一絲冷笑︰「怎麼?心虛了?戳到你的軟肋了?你這麼精明能干的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會想不到那天晚上的意外,分明就是孟家人安排的?那老狐狸在我們玉瀾堂布下多少暗線,幾十年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裝作不知,虧你還百般維護至衡,真不愧是老狐狸的好女婿啊可你忘了嗎?你姓林,你不姓孟」
靜淵道︰「我當年害七七失去一個孩子,如今這樣,也算一報還一報。我……我不怪她。」
「你不怪她?你怎麼不想想,她是不是還在怪你?你沒有看到這丫頭的眼神嗎?你這麼聰明的人,看不出這眼神里究竟還有多少情意在里頭嗎?她曲意迎合,只是為了她的女兒,只是為了她畢竟嫁給了你,只是為了讓自己余生能過個相對安穩的日子。她不再是以前那個一門心思撲在你身上的傻丫頭,如今她沒有半分心思在你身上,你知不知道,我的傻兒子?」
「我不在乎,假以時日,我自會讓她相信我的心。」
林夫人不耐煩地閉了閉眼楮,懶懶地道︰「把你的休書給我看看。」
靜淵猶豫了一下,從懷中取出寫好的休書,遞上前去。
林夫人用一只手接過,也不看,隨手扔在旁邊的茶幾上。
說道︰「我不會撕掉它,即便撕掉也沒有用,你可以再寫一份。我告訴你,你要休掉錦蓉,我絕不會同意。你要怎麼去心疼你那個小妖精我不管,即便你一天都不回玉瀾堂看你要死不活的老娘也無所謂,我也不是說我有多麼喜歡錦蓉,為了她要跟你拼命,也不過是個二房,蠢得像母豬一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休了她沒關系,我自然有辦法再讓你娶個三房四房,我就是看不慣這孟家的女人掌握了我的兒子,我看不慣老狐狸和這小妖精得意的樣子。靜官兒,你如果想一了百了,今天就別攔著為娘,讓為娘抹了脖子去見你那憋屈而死的老爹,然後你再與那小妖精雙宿一起飛,過你們舒心暢快的好日子。假如你今天有心攔著我,那你就不要後悔,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跟你較一天勁,我就要看看,我們母子倆,究竟誰拗得過誰」
靜淵無奈一笑︰「母親,我是您的兒子,為何要這樣逼我?我過得不幸,難道你就會高興了嗎?」。
他的語氣悲愴失落,甚是淒然。
林夫人緩緩把手放下,靜淵一見,忙撲過去把她的手按住,碎片劃傷了他的手掌,鮮血浸了出來,林夫人一見,終于心中酸楚,眼中滴下淚來。
然而她倔強地別過頭,聲音冷漠,就好似不是從她這憔悴衰老的軀殼里發出來的一般︰「孟家不能得勢,有錦蓉在,至少文斕不會被孟家人控制,除了離婚,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只能退到這一步,你好好想一想吧。」
……
隆昌灶的水車正式開始了修葺,清早做完開工的法事,七七便和小桐、古掌櫃等人一同回到香雪堂。下人們忙著把祭神供果分發給各人,小桐洗好了一個大隻果,晾干了水,喜滋滋地拿來給七七。
七七見她喜容滿臉,忍不住微笑︰「怎麼了?看上了哪個伙計,想尋婆家了嗎?」。
小桐紅暈滿頰,撇嘴道︰「大*女乃,人家為你高興,你卻拿別人打趣,真讓人傷心。」
七七一笑,接過隻果,忽問︰「可給東家留了一個?」
小桐笑道︰「早留了,大*女乃放心吧。」
七七這才微笑著咬了一口,小桐打量著她,見七七神清目朗,眉間一掃往日的陰霾,低聲道︰「大*女乃,千盼萬盼,您的好日子終于盼來了。」
七七微微一怔,心里似乎涌起一陣苦澀,卻又輕輕搖了搖頭︰「未必,有些事情沒有想象的容易。」
小桐道︰「昨天您都睡了,東家一個人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我听見老許問他,他只說睡不著,語氣卻是歡喜無盡的樣子,說總算下了決心,要好好經營一個家。大*女乃,東家有心對您好,這世間就沒有什麼難事。」
七七小口小口嚼著隻果,不吭聲,過了許久,方輕輕點了點頭,目光不自禁往門外看去,帶著一絲期許,靜淵和那邊談的怎麼樣了?什麼時候過來?
她的心跳動起來,竟如同自己還是少女時候,患得患失,乍驚乍喜。
近在咫尺,反而不好意思去六福堂找戚大年相問,只安心等待,想著靜淵清早出門的時候,在自己唇角輕輕的一吻,那眼中閃動的光彩,竟讓她恍惚看到未來美好的幻境。
以往這個時候,總會有丫鬟僕人去附近的市鎮買菜,她在窗前看了許久,心里開始不安,玉瀾堂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出來。
怎麼回事?莫非出了什麼事?
她想起自己從璧山回清河,錦蓉一得知消息,就上吊自殺。
念及此,七七背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再鬧出人命,別說事情難以收拾,我和他今後又如何相處?」
她手中握著給靜淵留的一個隻果,指甲嵌入果肉,在上面印下斑斑的痕跡。
小桐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勁,跑出門去,站在街邊眺望玉瀾堂的方向,忽然眼楮一亮,轉頭對窗前的七七一揮手,跳了跳,笑道︰「大*女乃,瞧,那是誰?」
七七探出頭,果見靜淵正邁出玉瀾堂的大門,走過栗子樹,正朝香雪堂走來。
她這兩年早已開始學著內斂,不輕易外露感情,此時心中激動,忍不住跑了出來,朝靜淵快步走去。
他們兩個的步履都很快,幾步就到對方面前。七七仰頭看他,烏黑的眼楮閃閃發光。他看到她眼中的渴問,讓他心碎,也不顧大街上行人如眾,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七七……,」他聲音一顫,「對不起。」
她手中本捏著要給他的一個隻果,听到他句話,也不知道是因為心中震動,還是因為失望傷心,手一松,那隻果滾落在地,在青石板路上越滾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