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話
一听就是謊話,還是那種很沒有水準的
支吾著,韶韻懊惱得想要捂臉,急中生智的那個智未必是什麼好智啊
天香驚訝道︰「韻兒一個人在家竟然害怕嗎?」。
是,還是不是?
韶韻抬眼,目光滑過天香,落在了那手持書冊的「穆公子」身上,好像沒有听到天香的問話,看得極為專注。
練武的人五感總比普通人敏銳一些,穆宗清一開始並沒有多麼留心,找人不找人的,于他關系不大,但看小丫頭不錯眼珠地看著自己,那份專注的模樣有些可愛,一笑︰「小丫頭看什麼呢?」
原想的計劃都不中用了,韶韻咬了咬唇︰「我能留下嗎?我也想看書我不要一個人在家」
要不然放天香回去,要不然,我也留下。
「捉奸」的計劃改成了「監視」……監視?也不全算吧,那些書更令人垂涎,而且,這屋子比家里暖和多了,再看那桌上的糕點和熱茶,不知道一會兒能不能吃點兒。
「是看書,不是想吃糕點?」
放糕點的盤子和堆起來的書冊是一個方向的,在穆宗清眼中,這麼大的小丫頭能認識兩個字就不錯了,看書還是為難了些,糕點的吸引力才是最大的。
「公子不要見怪,韻兒,怎麼可以這麼沒規矩?」天香插了一句嘴。
「是看書」韶韻的回答響亮,「我認識字,我也看過書。你不要小瞧人了」
補上那一句,瞅見穆公子並無不悅,反而嘴角微翹,好似心情很好的樣子,韶韻的膽量又多了兩分,頭也敢抬起來了,明亮的眼中有著難以言喻的光華,清影搖光,濃墨生波。
何書冷眼看著,對個七歲的小丫頭,他的防備心顯然更少一些,見得少爺喜歡,也多了兩分趣意。
人多是同情弱者的,昨日那種情形先入為主,已經把這小丫頭定位為被後娘欺負的那等,今日一見,惜其弱,憐其懦,再听得這聲音清脆,也是悅耳,便多了三分順意,聞言道︰「公子悶坐無趣,且留著解悶吧」
我是解悶用的嗎?——韶韻不滿,卻也只敢暗暗翻白眼,都不敢抬眼去看何書,他和那位穆公子,她更怕的,顯然是何書。
「也好,你過來讀讀,看你認得幾個字?」
穆宗清招招手,韶韻乖乖上前,接過了他遞來的書本。
天香眼楮一彎,笑道︰「公子可是小瞧我們家韻兒了,她曾跟石秀才學過字吶,看書是沒問題的,我認的字還不如她多吶」
「哦?」穆宗清更感興趣了,跟秀才學過字的小姑娘可不多啊
「……河從河北至溧陽為石堤,激使東抵東郡平岡,又為石堤,使西北抵溧陽觀下,又為石堤,使東北抵東郡津北,又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陽,又為石堤,激使東北,百余里間,河再西三東……」
因是第一次見到的文章,中間不曾有標點,韶韻念起來有點兒磕磕絆絆,看一句想一想才知道該在哪里停頓,即便如此,還是有些地方直接串聯下去,停也不曾停,單蹦字一樣挨個念下去,听得有些怪怪的。
何書忍了笑,他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念文章念成這樣子,不過那些拗口的文章的確不怎麼樣,不好听絕不是小丫頭的過錯。
穆宗清嘴角的弧度擴大了幾分,這文章這樣听起來倒是挺有意思的,原本枯燥的被小丫頭這樣讀出來,也有了些趣味。
韶韻額頭冒汗,她絕對不承認這是因為出糗了所以心焦的汗水,而是……「這文章上的字我都認得,就是它們不順。」
沒有標點,古代人都是怎麼活的啊,自己念的這篇還是敘事的,比較好懂,若是那種抒情的或者怎樣華麗議論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中間連個標點都沒有,就不怕把三句話拆成兩句,五句話分成六句,意思全錯了啊?
「怎麼不順?」
「停頓的地方它都不標出來,像是這句‘激使抵東郡……’若在‘東郡’這里停了,那‘平岡’可連著下面的為‘平岡又為石堤’。若在‘平岡’處停了,則是東郡的平岡,或者東郡和平岡,‘又為石堤’說的則是前頭的‘河’,與‘東郡’無礙,與‘平岡’無礙,與‘東郡平岡’亦無礙。」
拿著書本湊過去,指著那句話給人看,不小心踫到了穆公子置于膝頭的手,干枯若雞爪一樣的手指發冷,微黃的皮膚,發青的血脈,骨節分明的感覺……多看了一眼,悚然移開目光,這手若是練九陰白骨爪不用長指甲也夠嚇人的了。
「可要怎麼標出來,給畫上橫線嗎?」。
豎寫排版方式並沒有留下標點符號的余地,地名人名都不會特別注明一下,有限的旁邊加豎線的方式也是一種看書人自己做的重點標記,書籍印刷的時候並沒有那些標記的。
看慣了的人自然不會覺得不好,也不覺得多麼需要一個標記,都習慣了嘛,加上標記說不定還嫌空出來的地方多吶。
听得小丫頭這麼一說,穆宗清也沒放在心上,只玩笑一樣問了一句,偶爾听听旁人的想法,即便是無知的,也覺得有趣。
韶韻原以為自己那樣說會惹人生氣的,听得這位穆公子這樣好脾氣地問話,膽量又漲了一些,對他的觀感也上升了一些,有了些好感。
上次的事情看來完全是何書的錯啊掐自己脖子的是何書,踢了陳老漢一腳的也是何書,而這位穆公子,若不是他讓何書放手,上次自己就被何書掐死了吧最後也是這位穆公子給的銀子吶
想要看一個人好的時候,怎樣都能夠給他找到好處,這會兒再想穆公子給銀子時說的那句話就是告誡而非警告了,別看只有一字之差,意思卻是差了太多,不一樣的。
有了這個印象打底,韶韻又為自己上次的惡毒用心愧疚了一下,穆公子可沒拿自己怎麼樣,壞的都是何書,自己就那麼咒他死,可是不應該,要咒也是咒何書啊穆公子這樣好脾氣的人,被病魔折磨著,多不容易啊
心一軟,再看這人,即便那蠟黃消瘦的模樣與俊朗好看不沾邊兒,七分多似像骷髏,三分像是披了人皮的鬼,卻也讓人好感倍增,有了好感也不覺得那皮包骨的手恐怖了。
伸長了胳膊夠到桌上的紙筆,韶韻放開了一些,在紙上涂畫出了基本的標點符號,因桌子有些高,位置不太順,她畫得並不整齊,有些歪歪扭扭的,意思卻是能夠用語言說明白的。
「一句話的結尾用上這樣的一個空心小圓圈表示完結,一句話中間需要停頓的地方用上一個黑心小蝌蚪表示停頓,若是遇到地名人名連續說的時候,中間可以加上這樣的一點表示連貫的名詞並列,若是問句結尾用上這樣的問號表示疑問,若是感嘆的句子則可在末尾用上這樣的符號表示感嘆……」
一股腦說了五個符號,韶韻突然停了。
「怎麼不說了?」穆宗清以此為小道,但看了那些奇怪的符號,卻也覺得若是用得習慣了,也是挺有用的,至少以前還沒人想過這樣用,挺有新意的。
天香滿目訝然,她竟不知道韶韻還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冒犯了?
讀書被認為是神聖的事情,讀書人的地位也被人高看一等,同樣,與書有關的,與文字有關的,都會被人看得高一些。雖沒見到穆公子有不快的神色,天香還是惶恐了,「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這是能夠隨便亂畫的嗎?」。
「沒關系,我听得挺有意思的。小丫頭是怎麼想的?」穆宗清拿了一塊兒糕點遞給韶韻,「再說說,可還有什麼?」
韶韻一手接過糕點,淺淺咬了一口,甜滋滋的,也並不是特別美味的樣子,「我自己在家閑著,看那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連在一起沒有空隙不好辨讀,便想了用這樣的符號,我還想了簡字,能夠少些幾筆的那種,像是這個字,可以這樣寫……」
羅列了兩三個最容易被她寫成別字的,因為在家沒有條件練字,她的字寫得並不好看,筆畫多的繁體尤為難看,簡體大約是看慣了,即便歪斜一些,能認得出來,也不覺得粗一筆淺一筆的很難看。
「什麼簡字,分明是別字嘛小丫頭偷懶寫錯字,卻好意思說自己的字是簡字」何書湊過來看了,哈哈笑起來,很是得意,「若能這樣說,早些年我寫的字還是何家字吶啊,我險些忘了,你姓韶,韶家字,少字,少了筆畫的字,可不是‘減’了麼?叫做減字也很應當啊」
是簡單的簡,不是減少的減啊
韶韻強辯︰「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多筆畫呢?跟其他的字區別開了不就好了嗎?當初創造字的人是怎麼想的呢?多寫兩筆又不容易保持結構好看,又容易糊了字,還不容易記憶,寫的時候還要多費筆墨的,多不值當啊若是我創造字,便這樣寫,簡簡單單,簡單明了,又好看又好記,多好」
簡簡單單的簡啊簡單明了的簡啊可不是減少的減
重讀的兩個詞刻意在強調著什麼,小丫頭嘴硬的樣子很有趣,一雙眼中分明是說「這樣才是對的」,那種堅持的模樣好像她掌握的才是真理一樣。
穆宗清微笑︰「可惜當初創造字的那人並不是你這樣想的。」
一語秒殺,再多的理由面對這個歷史問題,都只能夠退卻,除非有個皇帝英明神武,下命令更改文字,否則的話,無論那種繁體字有多麼繁,還是要那麼寫下去,延續下去,任何理由都不頂用。
已經延續千百年的字了,哪里是隨便說說就能夠改了的?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是這樣說的吧
小丫頭迅速蔫了下去,暗了的眼神很有些沮喪,嘟囔著嘴,很是不滿的樣子,不自覺鼓起來的腮幫子白女敕女敕的,很讓人想要掐一把。
穆宗清不由安慰道︰「這些標點挺有意思的,還有什麼呢?」
病容的公子不好看,但聲音卻很好听,感覺被治愈了的韶韻再次昂揚起精神來,「自然是有的。看,這是笑臉,這是囧臉,知道什麼是囧吧,就是尷尬、郁悶、困惑、悲傷、無奈的意思,用來表示窘迫的心情,又簡單又形象又好記,是吧是吧」
顯擺著自己記得的顏文字,因為這些里面都要用到符號的,于是在那五個符號的基礎上,等于號、減號、小于號、大于號、括號等都跟著問世了。
猛然覺得說得多了,訕訕地停了嘴,才發現連同何書在內,三人都听得有趣,天香也笑著說了一句︰「呵呵,竟然還能夠這樣」
「用這些符號來表示意思,不是很有趣嗎?還不用寫字,多簡單」畫蛇添足地為自己的標點符號篇做了結尾,韶韻仍還有些意猶未盡,難得有人听自己說啊
韶志從來不喜歡這些跟文字有關的東西,不說她瞎鼓搗就不錯了,哪里有耐心去听,而天香,只看她剛才的表現,生怕自己冒犯了什麼的樣子,她們對讀書人,對書本文字都有一種神化了的感覺,實在不適合談創新的思想。
何況,她也不想跟天香說,這些東西,雖不是她首創的,但在這世上也是她感到親近的,與天香分享,就有一種把秘密與她分享的感覺,不合適她們之間的關系。
倒是眼前的穆公子,難得是個開明的,視線落在他頭頂的灰色氣柱上,這灰色,是不是也能夠被抓取呢?而灰色所代表的負面削弱會不會因為顏色濃淡而發生變化呢?
從來沒有過的嘗試讓韶韻有些躍躍欲試,卻又明白這不一定能夠成功,而那灰色雖然出現後帶來的結果不是好的,這一點李氏和石婆婆都可以當做先驅者證明,但實例無三,也不一定是絕對的,所以……
胸前的爪子做了一個抓的動作,看著拿捏到手的灰色氣團,再看看穆公子頭頂上顏色淺了一些的灰色氣柱,微微發怔,這是好了,還是沒好呢?依舊是灰色的氣柱,只顏色淡了一些,卻也不是白色的。
呀,那灰色也是白色變的麼?若是這樣,白色是生命力的話,灰色不就成了病變的生命力,究其根本還是生命力,那麼抓走了這些生命力,是減少了生命嗎?
這個問題……這個問題……還真是個新問題啊
「的確是有些意思,挺有趣的。」何書的年齡也不太大,少年人心性,見到這種好玩兒的也動了心思,重新拿了一張紙一支筆,把韶韻畫出來的謄抄了一遍,這種符號沒有多少端正可言,但他的筆畫均勻,用墨的深淺如一,注意一下每個符號的大小,再寫一遍怎麼看都比韶韻鬼畫符一樣的好看。
他洋洋得意,寫好了吹了一遍,用手指輕輕撢了撢,故意拿過來跟韶韻畫的那張對比了一下,道︰「還真是好看」
韶韻輕哼一聲︰「當然好看,也不看是誰創造的」
何書扁扁嘴,有些不服氣,可他的確沒有創造的天賦,也就不爭辯了。
「韻兒,是叫韶韻嗎?小丫頭真聰明」穆宗清明顯有哄孩子的嫌疑,笑容清淺,對那些符號看過笑過贊過心思靈巧就過去了,並不把這件事怎麼上心。
韶韻一邊觀察著眾人的態度,一邊在心中大叫「小說誤我」,不是都說穿越人士怎麼怎麼牛掰的嗎?怎麼換到她身上就這麼可悲呢?明明標點符號這樣的利器都拿出來了,怎麼就沒有人認為這里面有利可圖,有些商機呢?
印刷書籍,書里面用上標點符號,把它普及一下,利人利己……小說中不都是這麼寫的嗎?名利雙收咱是不指望了,利其實也不怎麼指望,但听了自己的點子,見了自己的創新,就當逗個樂子,給點兒賞錢成不成啊?
說了一會兒話,韶韻倒是不怎麼怕何書了,只是看到他高興心里頭還是不爽,瞄著他頭頂上的白色氣柱,一手抓下來一絲成團,一手把那灰色氣團扔給他,轉手之際,心頭仿佛有什麼牽扯著一震,捂著胸口還未及說話,嘴角腥咸。
「啊,韻兒,韻兒,你怎麼了?」天香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韶韻抹了一下嘴角,一看,紅色的血跡很是刺目,轉頭看著穆公子微微翹了翹嘴角,手上的那團白氣扔了過去,看著他頭頂上交纏著一絲白色的灰色氣柱,眼前一黑。
「這是怎麼回事?」穆宗清愣了一下,好好的,怎麼突然……「她以前可是有什麼病?」
「不曾有什麼病,只是身子有些虛,卻也不至于吐血啊」天香掏出帕子來擦去韶韻嘴角的血跡,想要扒開她的嘴看,焦急道,「可是咬傷舌頭了?怎麼流血了呢?」
前功至此,絕不能棄
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力氣,韶韻睜開眼,掙扎著抓住了穆公子的胳膊,出乎意料的瘦讓她有些分神,卻也只是一瞬,「我、我給、給你改了……」
所有的力氣耗盡在這一句話中,韶韻再也抵抗不了那股虛弱,頭一仰,閉上了眼昏過去,嘴角卻還是帶著笑的,她終于明白穿越的金手指是什麼了
改了,改了什麼?
不清不楚的話讓人一頭霧水,天香慌亂中並沒有听清,穆宗清和何書卻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比自語聲大不了多少的聲音于他們卻是清脆響亮的,只是,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不解其意的兩人沉默了一下,才忙著叫大夫來看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