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聞人成倓是真的想讓我為雪姬彈奏一曲的。
雖然他這段時間總是帶著我一起去**樓都沒有提起過,但是我知道,他是來真的,這些不過是做準備而已。
當我看到馬車里橫放著的那張琴的時候,我知道這一刻終于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暗自舒了一口氣。惠英一封一封的拿回各種調查結果,我的猜測也越來越清晰,或者說,不用猜測,基本已經是確認的事情了。但是當我真的要去面對這個真相的時候,之前那些緊張和不安的情緒反而淡去了,只余下一種莫名的心安。我甚至微微的笑了,手指輕撫過琴弦,紅木的琴骨未經修飾,透著一種別樣的古樸,音質凌厲,少纏綿綺麗,雖然遠不及龐伯伯的「焦尾」順手,但是已然是上乘之選。
「很抱歉,時間太緊,我實在是找不到更合適的琴了。」聞人成倓自然明白我以知曉他的用意,道歉都來的很直接,「這還是上次你見到的那三把之一,雖不合適,但總好過**樓的。」
「四哥有心了。」我只能淡淡的笑笑,「這樣其實最好,雪姬看著也是不懂武藝的,真是換做其他,怕是會吃受不住。」若是其他人,也許我不會說下如此大話,但是聞人成倓定是知道歐陽景瀾玉笛的威力,所以我不怕實話實說。
「雪霏幼時受了些苦,這些年我總是覺著對不住她,凡事都要嬌寵一些,難免性子有些孤傲,其實人是不壞的。」他似乎很不放心我,格外嗦的囑咐,「她從心底里是嫉妒你的,言語間若有不敬之處,我先替她道聲‘得罪’。她總是自恃琴藝天下無雙,不過以你的功力讓她心折易如反掌,還望你可以顧忌她年幼無知,讓她有個教訓就好,不必苛責。」
「年幼」我被他這番話說的生氣一陣無名火,冷笑道,「您老年老位尊,將雪姬當做小孩子寵著沒關系,但現在是你有求于我,是不是也多少顧忌一下我的感受?」
聞人成倓沒有說話,只是側過臉看了看我,馬車昏暗的燭光下他的臉不甚明晰,只依稀可辨眼楮中流動的光澤,深沉的難以揣測。我更是惱火,別過頭轉向一邊,平復著自己略有起伏的呼吸。
「明兒。」他的呼喚仿佛輕嘆,隨之而來的力道將我拉轉了過去,被迫面對著他隱藏在黑暗中的臉,「雪姬很小的時候,曾目睹過親人被害的慘劇,受了很大刺激……」
「小?能有多小?」我剛剛被壓下去的火氣又竄了上來,「我母親死的時候我才十歲;你想要讓我和親北朔太子之時我剛剛及笄;平都城破,我跟隨玄甲軍四處流轉之時也不過十七歲」我心里升騰起一種近乎惡毒的怨恨,憑什麼?憑什麼其他人都有人去關心,去愛護,只有我是活該受苦受氣或許是最近那種煩躁的情緒越來越濃,這股無名邪火竟然一發不可收拾,我有些失控的沖著他大喊,「沒有人有資格在我面前說可憐沒有人」
下一秒,我毫無預期的被擁入一個陌生的懷抱,快的來不及我反應便被他緊緊的鎖住,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頂,微微溫熱的呼吸吹拂著我的發際,激發了我全力的近乎拼命的掙扎。但是他的力氣太大,我根本不能挪動分毫,只是被越來越緊的扣在他胸前。
「明兒。」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波瀾不驚,「我娘亡故的時候我四歲不到,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我剛滿八歲,任為主帥替御駕出征之時,是十四歲。」他平靜,沒有一絲感情的波動,好像是在訴述和他無關的事情,「我初入軍營之時,身邊沒有一個親熟之人,上了戰場根本不會有人因為身份尊卑謙讓求生的機會,在十八歲之前,我幾乎是每經一次戰役,便是一身的傷。那時候,大朔和匈奴的局勢和現在是反著的,玄甲軍在漠北騎兵面前根本不堪一擊,我雖是掛名的主帥,但是受傷的事情也不敢聲張,自己湊合包一包就過去了,第二天還是要沖在最前面。有三次,重傷見骨,幾乎喪命,還有兩次,傷口處理不當,潰膿腐化,若不是師傅及時趕來,怕是一腿一臂就廢了。」
不知道是他的敘述還是時間的流逝,我逐漸安定下來,不再掙扎,卻覺得異常的疲憊,便只閉了眼,靠在那里。
「明兒,眼看一年將至,但你一無所獲,反而被大朔的種種異狀晃花了眼,心里焦慮,不舒服,我都知道。」他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拍打我的背心,「但是急不是好事,不僅會讓你自亂陣腳,還會給他人以可乘之機。大朔不同于南株,氏族、寒族、安西平北兩王的舊臣,還有大齊的降臣降將,牽扯勾連猶如蔓草,絕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理出頭緒的。你這大半年,已經做得極好,比起我當年初入文書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我沒說話,任由他慢慢的松開我,一直低著頭,目光低低的看著並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指間,一枚白色瑪瑙石的戒指被燭火折射出幽幽的光,透著一種莫名的詭異。
「雪霏這些年明里暗里替我奔忙,到最後我是想給她條生路的,所以要讓她認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坐直身子,語氣極淡然卻帶著比成偲還要冷漠的殘酷,「你只管彈琴便好,多余的少插嘴。」
我當時沒做聲,算是應了的。不過我也確實是這樣做的,直到坐到琴凳前也沒有說什麼。
雪姬一直是想要和我比比高下,看見聞人成倓送了琴過來又怎能錯過這個機會?自然是極力勸說我幫她試試音色,我沒有像以往那樣推卻,爽快的應允了,反倒弄的她有些不舒服。
雪姬的琴藝無雙是甫京城里聞名的,我雖然沒有听過卻也不擔憂,信手彈了一小段《飛天》里的曲子,很平常的調調。誰知這雪姬也確實有幾分修為,沒有听完便黑青了臉色。
「先生之琴藝獨步天下,妾身許是終其一生也難以望其項背。」雪姬好似霜打的茄子,目光低垂著,臉帶哀色,「于琴藝,妾身一向自視甚高,如今才知山外有山,真真慚愧」她說罷盡然起身給我行了一大禮,「日前雪姬若有不敬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雪姑娘嚴重了。」我沒有阻止她也沒有去攙扶,只是用帕子輕輕的拂著琴弦,「姑娘出身世家,所受教養自然不同尋常。相較之下,我師出無名,又擅奇詭巧計,難登大雅之堂,倒是讓姑娘見笑了。」
「妾身既落入煙花,早已認命,先生何苦如此譏諷。」雪姬聲聲帶淚,梨花帶雨之態讓我都不禁心生愛憐。
「那里,姑娘真是說笑了」我長袖一拂慢慢起身,面帶微笑很是真誠,「姑娘出身高門大戶,帶幾分傲氣再正常不過,即便是遺亡親眷,想來也不會怪罪,在下怎敢多嘴?只是姑娘身負重任,未成之日實不應有半分懈怠才是。否則,豈不是令死者不安,生者含怨?」
雪姬不哭了,抬頭愣愣的看著我,臉色紅了又白,半響才猛地躬身行禮,「雪霏愚鈍望先生寬宥」
我挑了挑唇正想說下去,卻被另一個聲音搶了先。
「雪霏,你本來年幼,有些許的過失並無不可。」聞人成倓本來是坐在一邊的,現在站了起來快步走到我身邊,「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往後只需謹記便好,不要多想。」他似乎是有些急躁,拽著我胳膊的手很是用力,弄得我很疼,可是偏偏臉上看不出異常,和以往一樣,親昵中帶著一種疏離,「雪霏,你早些休息,我過了清明再來看你。」
說罷,便拉起我匆匆走了出去。我被他拉著也不敢說話,只沉默的和他一道坐著馬車駛出城門。然而剛剛出城,他便拉著我下了車,命拘衍自己趕車回去,只留下一匹馬,還有……我。
雖然入春,但是夜間的晚風還是很涼,郊外空曠的地界更是讓我從心里生出一種寒涼的恐懼。聞人成倓一直鉗著我的手臂,卻直到馬車消失不見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的看著我,離我很近。
「我……」我剛要開口說些什麼,他卻突然欺近,攔腰抱起我。未出口的話被截斷,他已經極快的抱著我翻身上馬。
「你……我……我們,去哪?」馬幾乎是離開就飛奔了起來,天黑路暗我根本無法辨別方向,只能听見耳畔呼呼的風聲呼嘯而過。
他不答,而是加快了速度,我徹底看不清路了。不知走了多遠,我們終于停了下來,我卻已經被凍的渾身僵硬,牙齒不住的打顫。
聞人成倓先跳下馬,然後一把把我也拽了下去。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像小雞似的被他提著領子拉著向前。走了沒幾步,他猛地一頓,伸手攬住我的腰,讓我和他並排站著。
我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周圍都是白淋淋的石塊,儼然是上了某座高山,而我面前,一道深深的峽谷在夜色中仿佛妖魔,長著大嘴隨時都可以把我吞下。
這是懸崖他居然帶我站到懸崖邊上
我不由自主的後退,但是腰間的手臂仿佛鋼筋鍛造,根本無力撼分毫。
「這是西山斷情崖,高百丈,比航山毒崖還要陡峭幾分,谷底俱是亂石,寸草不生。」他聲音平靜,「明兒要小心,若是不慎跌了下去,怕是不會再有航山上那等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