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雲亭朝李想南丟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會意地看著似乎很怕死但是眼珠子卻四處亂轉的胡大寶︰「胡大寶,你是不是想糊弄我們?我得提醒你一聲,命是你自己的,糊弄了別人可胡弄不了你自己。」李想南冷冷地說道。
胡大寶的眼珠子忽然就不轉了。他哭喪著一張臉︰「我不敢。」
李想南在心里冷哼一聲,你還不敢?如果不出聲恐嚇他,難保他說出來的話不含水分。
她心中多少有些生出厭惡來,胡大寶身上纏繞著的氣息並非正面的,簡而言之,他已經月兌離了「好人」這個詞定義的範疇了。要是有可能,有時候她真的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是值得她去救,但是李家的家訓卻容不得她按照自己內心的善惡法則來選擇救不救人。
身為李家人,死為李家鬼……她在心里苦笑。大概全世界,只有她特別希望自己可以變成鬼了,因為她變成鬼之後,就不用抓鬼了。
連陽把胡大寶的表情變化看在眼里,只是輕輕地從口袋里掏出一串東西,往桌上一放,對胡大寶說︰「反正你打算對我們說實話,何不從這里開始說起?」
胡大寶看清連陽放在桌上的東西時,不禁眼神開始閃躲。
李想南倒是被連陽拿出來的東西深深「震撼」了,疑惑地問︰「連陽。你什麼時候開始當手機卡銷售員了?」原來,連陽從口袋里拿出來的居然是一堆手機卡。
邵雲亭用手指撥了撥那串用細繩子串綁在一起的sim卡,又看了看胡大寶︰「胡村長,我記得你說過,你們這兒電是剛剛通的,村里連電話都沒有,你可以解釋一下,這麼多的手機卡你打哪兒弄來的?」
「這,我……」胡大寶似乎想顧左右而言他,「連先生從哪里弄來這些的?」
連陽笑了笑︰「也好,我雖然不清楚胡村長會給我們講一個怎麼樣的故事。不如,讓我從我發現的這些手機卡說起……」
連陽剛剛做了個怪夢,醒來後卻又听見傳來些許響動。
「誰?」他立刻警覺地下了床,從窗戶看向外面。深沉的夜幕下,他只覺得眼前一花!「你們呆在這兒。」他匆匆囑咐了兩個孩子一句,便立刻沖到了屋子外面。
他跟著跑了出去,梁家堂屋外空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麼人出現。但是他依舊不敢掉以輕心,謹慎地觀察著周圍,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雖然明明知道分子運動不會範圍這麼廣,可連陽的心理作用還是讓他感覺自己聞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的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不由想起屋後還有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喵嗚——」一聲細小的貓叫從他背後的屋頂上傳來。他嚇了一跳。原來是只花貓,他微微松了口氣,打算轉身回屋。
正在這時,他听見了 噠一聲。
他轉頭,見到廚房對面的柴房門忽然開了。那把嶄新的鎖發出銀涼的光,那扇門被輕輕推開的一條縫兒好像在發出無聲地邀請。只是,那黑 的門縫後面,卻不知道隱藏了些什麼。
作為一個被教養得很好的青年,連陽遲疑了一會兒才決定,去看看那扇門後面是什麼。好吧,遇見李想南之後,他遲疑間隔的時間是越來越短了。
「那你看見了什麼?」李想南的好奇心被吊起來了,趕忙問道,順便瞥了一眼胡大寶,後者的背部肌肉緊緊收縮起來,就像一只快要被人拔走胡須的老狗,心力不足,余威已去。
兩個孩子又開始打瞌睡了,邵雲亭小心地一個手臂攬住了一個,帶著點吊兒郎當地輕聲調侃了一句︰「別告訴我你看到一堆尸體。」
連陽笑了笑,別具深意地看了一眼胡大寶︰「我可發現了四十大盜的山洞。」
「我們不是強盜。」胡大寶愣了愣,懦懦地回答。似乎是在辯解著什麼,卻叫李想南听得更加糊涂。不過,秀兒的臉上倒是閃過一絲夾雜著悲憫與厭惡的不屑。
邵雲亭皺起眉,想要接胡大寶的話。卻還是打算听連陽把話說完︰「連陽,很抱歉,你忘記考慮,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不是那麼流傳廣泛的。」他不厚道地悶笑兩聲,卻引來李想南的兩個白眼,這種笑話真冷。這只狐狸是不是看不慣好人的存在,為什麼見連陽尷尬他就會那麼開心?人這種物種吧,根本是不能貌相的,狐狸精變成的人更加要遵循這一法則。你要是單純看看邵雲亭的平面照,或者這位帥哥一聲不吭地擱你面前,你肯定會被他那堪稱美妙而邪氣的氣質擊沉。不過,例如李想南這樣能透過現象看本質的少數派,就完全清楚這位的底細,像這種愛現到死,耍拽一流,冷幽默細胞多到可以去捐獻的家伙,他哪是邪氣喲,整個一邪門兒。
連陽干咳了兩聲,繼續他的話︰「事實上,我發現了很多不該屬于這里的東西。」
「譬如……」邵雲亭來了興趣。
「譬如,很多裝著真皮錢包、公文包等等的麻袋,有些盤子里里裝著手表,有些碗里裝了戒指和項鏈。」連陽說著,看向胡大寶,語帶雙關地說,「胡村長,我看你們西樵村還是能夠富甲一方的。」
胡大寶哭喪著一張臉,秀兒卻輕聲說︰「這些都是橫財,是禍害啊。」
胡大寶終于不再心存僥幸了。他心里清楚,那把鎖不會自己開的,鑰匙一共就三把,他和梁兵、梁軍一人手里有一把。梁軍和梁兵先後死了,他又在這里被嚇得幾乎魂不附體,還有什麼人能幫打開那扇門。
剎那間,他想到了李耀明的鬼魂。
然後他一哆嗦,從心理上完全地繳械投降了。
「其實,我真的是個好村長,只是你們看,我們這兒實在是太窮了,根本就沒有活路了……」胡大寶開始坦白……
我們胡家一直是村上的大戶。在我們這樣要什麼沒什麼的山村里,所謂的大戶,就是人丁多,尤其是男丁多。我們家很久之前就人丁興旺,族氏興旺,祖輩里總會有這麼一個男人,會當上村長。只是,六幾年的時候,鬧了很長時間的旱災,村里餓死了很多人,我們胡家雖然逃難出去了一些人,但是餓死的也不在少數。胡家算是徹底地破敗了。這後來,輪到我當上村長,只不過因為村里人已經習慣了我們胡家來拿主意了。反正不過巴掌大的村子,村頭的蟋蟀叫一聲,村尾的麻雀都听得見,吃穿都要發愁,好處半點沒有,誰又會樂意干這份兒差事呢?
俗話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是我們這兒要說起山水,有的只有窮山惡水。年輕的一輩只要腿腳還可以的。誰願意在村子里待著,都往外跑,寧可出去打工,都不願意留在這里吃不飽穿不暖。梁兵和梁軍倆兄弟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們在外面似乎也沒掙到什麼錢,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本來,窮日子也就這麼窮過的,直到有一天,他們去村子前面沿著公路的那座山上拾柴火。公路上傳來一聲巨響,他們跑去一看,原來是出了車禍了。那場景我後來也去見著了,真是很慘,一個面包車已經開到一個大卡車的車輪子下面去了。他們倆本來不打算理這檔子晦氣事情,反正車里的人肯定是沒得救了。但是梁兵看見車子里翻滾出來一些財物,就動了心,也不管車禍現場是不是污穢,把那些東西就給拿走了。車子外面有一圈有點黑的鋼管,梁兵和梁軍去過外面,知道這叫保險杠。我想著這東西牢靠,退回來說不定有別的用處,也別浪費了。于是就和他們合計了一下,這兩輛車子撞得嚴重變形,保險杠基本上已經從面包車上月兌落下來了,不如咱們拿回去吧。
你們別覺得看不起我們,那是你們沒嘗試過什麼叫窮瘋了。梁兵腦筋活絡,從車禍現場撿到的東西他出去換了不少錢回來。梁兵和梁軍見這樣來錢快,就動起了歪腦筋。那根保險杠被他們撿回來之後,被他們變成了賺錢的「寶貝」。
因為我們這里本來路況就不好,轉彎又多,以前也有不少外地的車發生事故的。他們就在臨著路的那座山上蹲著,等到天氣不好的晚上,路上車子不是很多時,偶爾有兩輛車經過了,就把保險杠扔下去。一般這樣的話,車禍是肯定要出的了,他們就趁亂下去撿值錢的東西。我?我就幫他們把風。鎮上要是有人來查交通事故了,我肯定能得到點兒風聲。他們就停一段時間再做這檔子事情。一般梁兵都是兩個月出去一次,在這之前,他們就把東西都藏在家里廚房對面的房子里,用鎖鎖上。他好像認識什麼人,能把這些東西全部月兌手。
車禍這種事情不好把握,有時候難免就有人死了。死了人我們怕不怕?怕,當然怕!我們良心上當然不安,可是就這麼一條路子來錢快。村子里的人多多少少也有知道我們的錢哪兒來的,也覺得我們良心壞,他們平日里很少會跟我們說話。可是,你們看看,現在村子里的新瓦房、都是靠這些錢蓋起來的。我們這附近好幾十個村子在等著通電,要不是我拿錢去鎮上給領導陪笑臉、送禮,我們這兒到現在說不定都是一到晚上就睜眼閉眼沒什麼區別。所以,村子里沒人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
其實,我們最害怕的不是死了人,而是車里的人受了重傷半死不活的,我們去翻車里的值錢東西時,見到他們有氣兒進沒氣兒出,心里也堵得慌啊。不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到底錢還是最重要的,只能對不起他們,事後多燒點元寶蠟燭給他們求個心安。
這件事情李耀明也知道。不過,他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當時就說要去鎮里的派出所舉報我們。我們一听就慌了。梁兵說,我們沒有直接去動刀動槍地殺了坐在這里這些人,我們不是殺人犯,所以我一直都這麼安慰自己的。可是,李耀明懂得多,他說我們這樣的就該判死刑。我不想坐牢,真的,我和梁兵、梁軍雖然弄了不少錢,可是都沒自己享福過,都給全村花了。我們真不是壞人啊!
李耀明勸我們去自首,說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可是,他都說了這事情夠得上槍斃了,我們怎麼敢去?
梁兵被逼急了,就和梁軍一起把李耀明的婆娘,也就是玉鳳,給劫持到了山上去了。他讓我傳話,李耀明要是不答應閉嘴,他就當場把玉鳳從山上推下去。
李耀明一听,就扯著我一起去山上跟他們談判。沒想到,說著說著,他們就吵了起來,梁軍一發蠻力,就把他給推下山崖了。得虧我反應及時,跑上前去,正好來得及拉住李耀明的一只手。
我本來想拉他上來的,沒想到梁軍卻拿把刀擱在我的肩膀上,說我要是敢拉姓李的上來,他就把我整個胳膊砍下來。梁兵也說,讓我想清楚,留著李耀明遲早是個禍害。玉鳳又一直在哭叫,咒罵我們,我心里慌得不得了,根本不知道該听誰的,一時糊涂,就把李耀明的手給松開了……
「李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啊,我明天一早就去鎮上的派出所投案自首,求求你饒了我吧……」說到這里時,胡大寶已經眼淚鼻涕全部出來了,止都不止不住。李想南听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他的厭嫌更是又加深了。原來,並不是所有的山里人都淳樸善良,正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這些壞事做絕的家伙,卻還敢口口聲聲聲稱自己真的不是壞人?!
秀兒早已听得聲淚俱下,玉鳳難得安靜地走過來,靠著她蹲下,乖乖地把頭靠著她。只是,這樣的場景,卻叫人越看越覺得心酸。
本來在打瞌睡的宋軒卻是越往後听,眼楮睜得越大,到最後,他已經雙眼貯滿淚水,滿面通紅,嘴唇哆嗦不已。
「原來是你們害死了我的小姨和姨丈!」他沖上前去,捏起不算多大的拳頭,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死命地捶打踢打著胡大寶。「是你們,你們這些……」他幾乎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憤怒,心中飽含著失去親人巨大的悲慟,和面對仇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無措,以及得知事情真相的震驚,他哭喊得聲嘶力竭。連陽和邵雲亭看得無不動容,邵雲亭盡力拉住失控的少年,卻在心中嘆息一聲,眼中俱是憐憫。
「宋軒,冷靜點……」連陽一邊拉著他,一邊勸著,只是,這樣的勸說,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就連他這樣的旁觀者都听得憤憤不平,何況年紀小小卻慘遭巨變的少年?
宋軒好像被人在瞬間抽取了渾身的生氣,他看著胡大寶,用一種糅雜著仇恨、憤怒卻又帶著祈求的語氣問道︰「那,你說之前有人救了莎莎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胡大寶已經不敢用眼神與眼前的孩子對視了,他以一個罪人的姿態垂首怯懦地瞟了李想南幾人一眼,低聲結結巴巴地說︰「不是真的,我們……梁兵和梁軍……只是……只是為了引你們來而已……」
听到「不是真的」四個字時,一時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宋軒一口氣堵在胸口,面色剎那變得青白,連陽趕緊把他扶到房里去稍作休息。小靈瞌睡神附體,完全不受外界任何嘈雜聲音的影響,邵雲亭干脆抱起他。
「為什麼要引我們來?」李想南見宋軒走了,這才繼續問胡大寶。
在場人之中,明明平時性格最沖動的她,此刻卻顯得最為冷靜。其實,在她這副波瀾不驚的面具下,卻是百煉依舊無法成鋼的柔軟內心。她一直以為,車禍頻繁是因為李耀明的鬼魂作祟,卻沒想到,竟然是人為的。這世上,最可怕的並不是妖怪鬼魅,而是險惡人心。這樣看來,陳大爺的佷子遭遇車禍的元凶,正是胡大寶幾人。他說的胡話「那是什麼!」「什麼東西?」「你不要過來!」之類的話,應該就是車禍發生時,他見到飛速撞向車子的保險杠和之後梁兵、梁軍洗劫時的記憶。
雖然說,陳大爺拜托她的事情算是解決了,可李想南卻半點也沒覺得輕松。今天晚上是李耀明的頭七,他也的確「回魂」了,不光是托夢給連陽,讓自己被害死的真相被揭開,同時也算了了生前的遺願,把胡大寶他們所作的壞事也曝光了,而且還手刃了害死自己的梁軍、梁兵。但是,他雖然為人所害,但是她卻不能讓他繼續害人。即便胡大寶再如何混賬,也是一條生靈,李家的家訓如斯,她必須嚴格遵照。陽間自有陽間的法律,胡大寶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如果李耀明不肯就此罷手,就算他死得多麼慘,她也絕對不會憐憫。而事實上,李想南的心里卻並不願意這麼做。她必須保護的「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罪人」。
她的冷靜,只是她的偽裝。她期望著天能快點起來,黎明的到來會驅散作惡的鬼魂。在這之前,即便多麼不願意,她都只能守著胡大寶,順便弄清楚一些她還覺得疑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