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叫李想南。連陽。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嗎?
對于這個名字,父親的解釋是,母親是南方人,很遙遠很遙遠的南方,嫁入李家後,一直都沒有回去娘家過。我的名字,代表了母親對家鄉的思念。
我略小的時候,還相信這一個說法,只是等我長大了一些後,別人問起我的名字時,我也會這樣回答,自己心里,根本不信。
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我已經有了足夠的理解力去明白我的名字,只不過是母親的另一個願望。那個願望就是「想男」——希望生下的是個男孩。因為母親家所在的南方,並非江南那種南方,而是那種邊疆的南方,重男輕女四個字已經無法概括那里落後的生育觀。母親那時一心想要生個男孩。即便她的身體根本差到連感冒都會要了她的命,她也要生個男孩。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不是生在道術世家,如果那時候母親和父親接受現代的醫療器械。去醫院做個B超,那我大概就不會出生在這個世上了。
身為女孩其實沒有錯,錯的是,我不該生在李家。
如果說,還沒有出生就被預言無法振興家族,還會害死母親,這樣的小孩人生大概不大可能成為喜劇。
狗血的是,我就是這樣一個小孩。
李家四代單傳,繼承人需要一個男孩,而且父親曾經為母親算了一卦,顯示出她的命相陰氣太盛,除非得一男孩,能「陽旺」起來。但如果生出的是個女孩,女子為陰,李家的道術會沒落不說,母親更加會因為「陰上加陰」,而被折損陽壽。
可見,我的出生是多麼地不被看好。
連陽,你別為我嘆氣,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其實我現在挺好的,就是去公共場合的洗手間偶爾會引發誤會,其他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
我的父親,這個深深愛著我母親的男人,見我出生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也影響了我的一生。看,我又說得沉重了。呵呵。其實我說「一生」,也不過就二十多年的回事兒。
因為生我時母親疼得暈過去了,所以她並非第一時間知道我出生性別的人。父親抱著當時還是小小嬰孩的我,開始編織起一個大大的謊言。
這個謊言,就是對所有人宣稱,我是男孩。
連陽,我知道你覺得這事情很不可思議。但是母親自從生下我之後,就一直身體不好,常年臥床不起。父親則把我送去了一個至交好友家請對方代為照顧。李家雖為道術世家,但是人丁並不興旺,我父親交游廣闊,朋友遍布大江南北,可近在跟前的,卻也少之又少。所以,要隱藏我的性別,並非難事。對我母親說我的命格不適合在家中長大,母親就會相信了。她吃盡苦頭才生下的寶貝兒子,怎麼舍得冒風險讓他在不適宜的環境里成長?
我父親的這個朋友家,就姓封。這對善良並且一直幫我父親保守著秘密的夫妻,正是封廷與封妍的父母。
封廷比我大3歲,封妍則是在我去了封家的第二年才出生的。
關于我的性別。封廷和封妍根本不知道。
我是個女孩的真相,徹底地被埋藏了起來。
4歲的時候,我便被送回了親生父母身邊。
我第一次見我的母親。
她很瘦,笑起來很溫柔,只是臉色很蒼白。
父親領著我來到她房間門前,推開門,她躺在床上,綰了一個很漂亮的發髻,側過頭笑著對我招招手︰「阿南,過來。」
然後我就走過去了。我記得那天她跟我說了很多話的,但是話的內容我現在基本上記不起來了。我就記得她夸我的一句話了︰「阿南真是個好男仔。」
好男仔,呵呵。
回到自己家里,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跟著父親學道術。父親幾乎沒有對我表現過親昵,至多在我完成了他的要求後,微笑著模模我的頭。然後,轉身,他又會給我布置別的道法練習。我想也許因為我回來後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他除了在母親的病榻前展露笑顏,其余時候,眉眼間總有一股掩蓋不住的憂心忡忡。
母親倒是很樂意親近我,但是父親怕我會露餡。怕母親會察覺我真正的性別,所以總是借故支開我,不讓我跟母親相處太久。
其實我不喜歡練習道術,而且也許父親的那一卦真的很準,我對這方面的悟性並沒有多麼的高。連陽你就別安慰我了,我這輩子都在跟道術打交道,我有幾斤幾兩重我自己心里有數。若是個有天賦的人,水準起碼是我現在的兩倍。我能有現在的成就,不是我多聰明。只不過我小時候很刻苦。
那時候,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封家的兄妹倆。
封爸爸和封媽媽算是道術界內比較入世的,經常四處走動,除魔衛道。封廷和封妍稍大些能照顧自己了,他們就常年不在家。幸好封廷是個好哥哥,十分地疼愛妍妍,像個小大人似的照顧著妹妹。
封廷的性格其實沒那麼差,他現在這樣的個性,我也有責任。在妍妍沒有出事前,我們三個人里面,他是最愛笑的一個。因為他脾氣沒有我差,個性也沒有妍妍任性。我們三個人里,最會拿主意的就是他了。那時候,我每年冬天都會去他們家小住一段日子。封廷和我切磋道術,封妍則跟著我們四處「野」。哪個小孩不愛玩,只是在我父親面前,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隱藏起真實的那一面。
小時候起,封妍就喜歡跟在我後面。她還說長大了要嫁給我這個「南哥哥」。封妍的性格有點任性,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一條道走到黑的個性。不過那會兒,關于她要嫁給我的話,我只是當玩笑。小孩子的話。哪能當真,尤其是,我這個「南哥哥」,其實是個女的。
不過,再後來,她十六歲了,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變了,以前她雖然也愛粘我,但只是有點妹妹跟哥哥撒嬌的意味。可是漸漸地,她對我的喜歡越來越明顯,連封廷都說。我妹妹看來這輩子是認定你了。
那年我才十七歲,保證自己的性別不被任何人發現,以及學好道術,是我生活的兩個重心。其余的,我根本顧不上。
我的躲避讓封妍很不開心,我只是覺得冷處理就可以了,在我看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這種心思肯定會轉移向別的對象的。沒想到這樣反而激化了封妍對我的感情。封廷找到我,跟我說要是不喜歡妍妍就趁早說清楚,他妹妹還沒到被人嫌剩下來的地步。我也跟封妍說清楚了。她當時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真的不只是生氣,簡直是有些可怕。
那天晚上,她偷了封爸爸的酒,說跟我喝完酒,就當以前的事情都沒發生過,她還認我這個南哥哥,不會再說她喜歡我這樣的話。
我那時候為了裝得像男孩子,基本上只要是男性化的事情,我都會去做。喝酒是我的拿手強項,所以並沒有在意。
但是,那晚的酒,被封妍加了一點點的「料」,她放了些蒙汗藥,類似于安眠藥的東西。我幾碗黃湯下肚,就睡得不省人事。
妍妍這個丫頭的計劃是跟我生米煮成熟飯,這種荒唐的念頭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出來的。不過,最終結果當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我苦苦保守了那麼多年的秘密被她發現了,這個跟她認識了快20年的南哥哥,其實是個女人。
我來不及跟她解釋什麼,因為母親病危,父親讓我飛速趕回家。當時那種難堪並且復雜的局面,我也的確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所以我清醒後立刻動身,甚至在回去的路上,我還松了一大口氣,覺得可以不用面對妍妍,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我不過是剛剛好來得及見上母親的最後一面。
母親去世後,我和父親之間積累了多年的矛盾也到了臨界點。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說了很多過分的、難听的話。可奇怪的是,向來嚴厲的父親卻只是將我趕出去歷練。
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會跟一直很尊敬很敬畏的父親大吵一架?
大概是忍了太久了吧,母親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徹底爆發了。
當時,我知道母親已到彌留之際,來到她床榻前,淚流滿面卻又無能為力。
母親就像當年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溫柔地笑了笑,擦干了我的臉頰,虛弱地說︰「阿南真是個好男仔。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
呵呵,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就是我的母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與其說父親讓我出去歷練,不如我負氣離開了家。正好,我很想出去走走。歷練的確讓我成長了許多。等我再次回到家中,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封妍自殺死了。就在我離開家的前一天。
我的人生,就是一個大謊言。
我害死了妍妍。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喝酒了。
再後來,已經沒有必要繼續這樣扮作男裝了,可是我還是維持著這樣的外表。
不是我不想做回自己,只是,我早就忘了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子了。當我斬殺鬼怪時,我覺得自己也變化為另一個鬼怪;當我清洗邪惡時,我卻覺得邪惡已沾染上我的肌膚,滲透至我的血液。雖然我有著看似光鮮的外表,可是我卻不再認識鏡子中的我是誰。
也許從小到大,我要學的道術太多,記憶不夠用,于是我把關于那個真正自我的記憶,統統丟掉了。
連丟了她的時間地點,我都再也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