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湛少楓正站在湛園的觀景閣里向下眺望。只見那西湖水面波平如鏡,在夕陽映襯下被染上了大片的暖黃色。湖上十分安靜,偶有小船從湖心劃過,便在那湖面上帶出了一道道波紋,粼粼的閃出點點金光來。他又望向湖對面,只見那蘇堤上楊柳成排,卻早已凋落了葉子,只剩得光禿禿的枝條垂落下來,透出些深秋的蕭瑟之意。只是這點兒秋寒對于在西北長大的湛少楓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
驀地,他感到背後有一道目光盯了上來,于是便迅速轉過頭去,正撞上湛文炳熱切的目光。見他回頭,湛文炳慌忙收回了視線,轉頭與客人們聊天說笑起來。湛少楓默默看了他一眼便又轉過頭來,手扶欄桿望著外邊的西湖,陷入了一片沉思當中。
早在十幾天以前,他將芷蘭送進書院後,在回齊府的路上經過一家名為「三希堂」的瓷器店,忽听得里邊傳來一個男人的咆哮聲︰「湛文炳!你他媽也忒狠了!老子不過就在寶封堂入了一股而已,你至于這麼往死里擠兌我嗎!」
「湛文炳」,這幾個字就像驚雷一樣在湛少楓耳邊炸了開來,他連忙在店外停了下來。
是的,他知道他父親的名字。他那不識得幾個漢字的母親,卻將這幾個字寫得嫻熟無比,還為他起了一個漢人名字。母親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做生意的商人,終有一天會來接他們母子兩個去中原過上好日子。年幼的他便天天盼著父親的到來,無事便偷偷溜去市集上,一見有中原打扮的男子就上前去打听姓名,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隨著他們的生活每況愈下,母親的身體也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小小年紀的他不得不早早承擔起養家的責任,每天起早貪黑地外出給人賣力干活,只為賺來一點藥錢以維持母親的性命。就這樣拖了幾年,母親終于還是離他而去了。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年僅八歲的他撲在母親身上嚎啕大哭,卻怎麼也喚不醒那早已冰冷的身軀。
從那之後,這個八歲孩童的生活里便是無止無盡的苦難和流浪。他再也不提父親這個詞了,「湛文炳」這個名字也被他塵封在了記憶當中。
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這個名字了,想不到許多年後再次從別人口中听到這幾個字,依然像鐵槌一般一下一下地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興許,這只是個同名同姓的巧合吧。
湛少楓探頭向店內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灰綢長袍的中年男人背著手從櫃台里走了出來,一臉氣定神閑地對另一人說道︰「做瓷器這一行的,哪個不知道那寶封堂是我這三希堂的眼中釘,你既然有這個膽量在我眼皮子底下入他們的股,相信你也有這個氣量承擔這份損失。」
「你!」那人險些氣絕。
湛少楓記得母親也說過父親是做瓷器生意的。听到這里,他不由得心中一動,便想要進去多打听一些信息。但他轉念一想,又憶起了母親生前盼著父親到來時那望眼欲穿的神情,以及她臨終前那湛藍眸子里透出來的傷心和絕望,湛少楓的心便又是一縮,一下子就打消了那個念頭。
不管這人是誰,于他都是沒有關系的。在他十六年的生命里,從來不曾有過父親這個角色。過去和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于是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家店,走得平靜又堅定。
那日在書院門前又遇到此人,才知原來他還有個十歲的女兒。見他定定看著自己,湛少楓心中卻十分坦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個中原因。
偏偏這幾日,小姐和老爺都試探性地問了一些與他身世有關的問題,他選擇了避而不答。今天,又跟著林家人被邀到了這湛園。這一切的跡象都讓他不得不考慮那個回避不了的問題︰這個湛文炳是否就是他的父親?
這時,只听林慕白在他身後說道︰「少楓,我們剛剛說到西域的風俗人情。我記得你母親就是西域人吧?」
湛少楓轉過身來,見一桌人都正好奇地看著他。
「是。」他答道。
湛文炳心里一熱,一下子月兌口而出問道︰「西域人的名字都很是動听,不知你的母親……叫什麼名字?」說罷緊張地看著湛少楓,等待著他的答案。
听到這話,湛少楓便轉頭看向那個一臉殷切的男人,定定看了他半響,才淡淡地答道︰「帕里黛。」
湛文炳噌地一下從椅上站了起來,眾人都被他嚇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見湛文炳急切地繞過桌子走到湛少楓面前,扶了他的肩膀,眼中已是蓄了滿眶的淚水。
「兒子……你是我的兒子啊!」湛文炳已經哽咽得不能自持,一把將湛少楓抱了個滿懷。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
雖然湛少楓也曾想到過這種可能,但當這個時刻真的來臨時,他竟不知該如何應對了。只見他尷尬地被湛文炳抱著,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林慕白向桌上眾人使了個眼色,大家便會意悄悄離開了,只留下他們父子兩個在閣子里相認。
臨走前,芷蘭還回頭擔憂地看了一眼湛少楓,說不出心中什麼滋味。
在觀景閣下的月門外,幾個小姐妹正漫無目的地沿著湖邊溜達。齊萱還沉浸在剛剛那突如其來的認親場面中,呆呆的沒有反應過來。湛青青卻拍著手咯咯笑得開心︰「哎呀呀,原本以為沒了弟弟,想不到竟收獲了一個哥哥!嘿嘿嘿——這可比弟弟好多啦!」
芷蘭卻只是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這下看來湛少楓確實是湛家的兒子無疑。能找到失散已久的親人,她還是很為湛少楓高興的。但是,這也意味著他將認祖歸宗,不再是她的貼身侍衛了。一想到這一點,芷蘭心里便澀澀的不大舒服。就算這人再怎麼討厭,好歹也相處了三四年了。這一下子要離開了,她只覺得心里空空落落的,還帶著點兒冷颼颼的不安感。
小姐妹幾個各懷心思,糊涂糊涂地竟已沿著湖畔走了老遠。
正當芷蘭垂著腦袋郁郁不樂時,湛青青突然在一旁笑跳著叫道︰「蘭兒蘭兒!我哥哥來啦!」
芷蘭忙抬頭一看,只見湛少楓遠遠地從月門那邊快步走了過來。
幾個小姑娘便在湖畔站定了,心中各自猜測著他的來意。湛青青一邊偷笑一邊想著他定是來認妹妹的,忙整了整自己的小辮兒。齊萱卻在想這個侍衛總算翻身做了湛家大少爺了,前兩天自己好像為了什麼事兒白了他一眼,別是來找她算賬的吧?芷蘭卻憂傷地想著,他定是來道別的。
眼見湛少楓越走越近,三個小姑娘呆呆看著他那繃得緊緊的俊臉,卻听他開口說道︰「小姐,老爺早吩咐過你不可單獨走遠的。」
「?」芷蘭愣了一下,怔怔看著他反問道︰「你不是都已經……」
芷蘭話還沒問完,湛少楓就冷冰冰說道︰「無論如何,我還是小姐的侍衛。」
這話听得芷蘭好不詫異,難道剛剛是認錯親了?
一旁的湛青青一听卻急眼了︰「難道我的哥哥又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