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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雨落如潑。
乾隆的御輦在宮城里蜿蜒而行。後頭有小太監湊過來和高無庸說了什麼,高無庸為難地瞧一眼乾隆,覺得今日著實流年不利。
乾隆已經看見,一眼厲過來︰「說!」
高無庸脖子一縮︰「嫻主子那兒許是不小心,砸了一樣東西。」
太監侍衛得搖晃,在眼底晃來晃去,就像個火引子,讓乾隆勃然大怒。承乾宮已經遠了,可那暗紅還留著,這宮里從沒有人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神態。所有人都是笑靨如花,原本見到他,也不該有什麼不滿意才是。可這個女人,卻在他看見的時候像塊鐵疙瘩,在看不見的時候卻是座玉雕屏?
她竟然還敢摔東西,這是不滿麼?不識抬舉,不識抬舉!乾隆的怒火一撞著胸口,一拍扶手就吼出來︰「高無庸!去,通告後宮,告訴皇後!嫻妃納喇氏行嫉妒事,品行不端!此女忝居妃位,全賴省心優容,然一而再再而三,切不可輕饒,著即刻貶為嬪位,不得撫養子嗣,齊勇親王遺孤由皇後費心!」
高無庸腳底一軟差點沒跪下︰「皇上,這嫻主子……太後娘娘那兒……」
「你倒是對她忠心,想趕明兒去承乾宮做個掌事太監?」想到這個女人是如何扒著太後卻對他傲氣不改,乾隆就怒從中來,一甩袖子,御駕便自去了。高無庸已恨不得把腦子縮進腔子里,跺著腳催自己幾個徒弟︰「嗐,還不傳話去!」
不出一刻鐘,富察青和已經得知了消息。手里的細瓷盞一個不穩就碎了一地,富察青和站起來時臉都是青的︰「你說什麼!?」
高無庸滿臉的汗︰「奴才傳的是皇上的原話。」
富察青和張口結舌,立刻道︰「那可否勞駕公公請皇上來一趟?」
高無庸擦了擦汗,一臉的難辦︰「這……皇上自從養心殿出來,心氣兒就不好,在承乾宮都動氣兒踢了一個宮女……」頓了頓,高無庸低著頭,「皇上這會兒怕是快到儲秀宮了。」
儲秀宮。富察青和踉蹌了一步,終嘆口氣︰「本宮知道了,勞煩高公公。」
高無庸自是去了,可段寧和宓容大氣也不敢出,只看見富察青和的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終一把揮上燭台,那人高的燭台是黃銅做的,這一下居然被直接揮到在地,兒臂粗的蠟燭跌在地毯上,火星兒頓時冒了起來。段寧驚呼一聲,還是魏宓容眼疾手快,一盞茶潑在上頭,地攤上刺啦一聲,冒出一股白煙。
富察青和這一下也冷靜下來,望著那塊焦黑,手指掐得泛白︰「這事兒……大了。你們都下去,本宮,要好好想想。」
片刻之後,殿內歸來的魏宓容靠著窗欄,對著豆燈一盞,兀自穿針引線。她在笑,不甚明顯,黑玉一般的眼里隱著寒光,她側耳傾听,似能听到鑼鼓喧天,華彩登台。
乾隆是個不自信的帝王,他從不正視自己的錯,他欠了別人的,卻要別人違心告訴他是對的。若非如此,他就要百倍還在那人身上,以報復自己心中愧疚的難捱。上一世的綏敏,正輸在這里。
因而他急怒如此,卻正說明,他心虛。這心虛讓他忘了她是孝敬皇後族女,讓他忘了她備受皇太後喜愛,也忘了前朝制衡。及至明天,所有人都會記住,這個帝王是如何不顧嫡母生母,如何將一個沒有犯錯的八旗貴女踩到腳下,而等待他的,是滿八旗的不滿,烏喇納喇家的離心,滿臣漢臣的暗斗,臣子百姓的揣度,乃至皇太後的責備。
他算不得一個合格的皇帝,可他畢竟還是,他不能錯。那錯的是誰?綏敏?可惜,今夜皇上並不宿在長。
相比此刻的高蘭籍,也知道了罷?吳書來是高蘭籍的人,高蘭籍自然知道將會面對什麼。原本高蘭籍恐怕還會觀望,可這一次,她不得不自保,去把這盆髒水,潑回富察青和接著。
這是一次殺招。富察青和會想著,高蘭籍在乾隆心中如何重要,又如何壞了她的好事;高蘭籍回想著,富察青和如何挑撥離間;皇太後會記恨她們兩個,而眾人呢,只以為這又是一次皇後和貴妃的對峙。誰會想到那個可憐的嫻妃呢,無辜的犧牲品,遷怒的對象,哪怕她最後擁有了那個孩子,大家也只會覺得那是對她的補償。
可她,卻在暗中擁有了一個重要的養女,一個護身符;太後會更重用她,高蘭籍和富察青和都會更爭取她,連皇帝,也會對她進行補償,從此,她站穩了腳。
推波助瀾,釜底抽薪,綏敏做的太好。而魏宓容漸漸收了笑容。
她已非吳下阿蒙,那麼,以後呢?經此一事,她是會過河拆橋,還是索性徹底聯手?她也需要好好想想。
針尖嗤地穿過繃緊的緞面,魏宓容手下,一只蝴蝶破繭重生。
不遠處的儲秀宮,高蘭籍耳邊的一粒翡翠耳激烈地顫著,她手中捏著一盅淺酒,眸光耀眼。
作為一個專寵十余年的貴妃,高蘭籍確定自己正在面對一場風暴,過了,便可乘風破浪,反之,就是沉舸折楫。然而她聞到了另一種味道,名為蹊蹺。
乾隆為什麼會反應這麼大?這固然可能是富察青和的安排,去捧殺她這個貴妃,可是她不可能料不到這兩傷的結局。念頭在高蘭籍腦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她丟開。現在並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乾隆的聖駕就要到了!
高蘭籍深深的吸了口氣,她知道為了不被遷怒,她只有一個選擇,保嫻妃!
只有她們越無辜,越干淨,富察青和才能摔的越慘!
高蘭籍叫過綠川和江葉低語一番,兩人對視一眼,點點頭。殿里只準備了盞茶時間,外頭聖駕已到。夜雨清寒,乾隆從車架上下來,周身都是一股水汽。廊下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乾隆匆匆進殿,卻沒看見迎上來的高蘭籍。
連被沖撞了兩次,乾隆的臉色很糟︰「貴妃呢?」
江葉和綠川下餃子一般撲通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乾隆氣得一噎,一甩袖子就進了暖閣。
暖閣里,撲面就是一股酒香。乾隆萬沒想到該迎駕的貴妃卻是醉了,當時就是一愣,隨即就看清了此刻的高蘭籍。
暖榻上的高蘭籍穿著鵝黃的小衣,趿著綢鞋的雙腳白的耀眼,烏發如雲披散,堆雪般的臉頰浮著酡紅,她半靠在小幾上,似醉似醒,本是極嬌艷的貴妃醉酒,可眼瞼半垂,那沉沉眸色竟似這幽幽雨夜,格外蒼冷。
乾隆為之失神,他忽然覺得,這時的貴妃,和方才的綏敏,是極像的。
然而這個女人是他最愛的妃子。她像一汪清泉,澆滅了他的火氣。自己褪去外袍,乾隆體貼注意不然水汽沾了高蘭籍,上前握著她的手︰「籍兒?」
高蘭籍似乎醉的不輕,迷迷蒙蒙的眼凝視了他半晌,才吁一口氣︰「皇上……」
「可不是?」乾隆失笑地放松坐下,攬著高蘭籍。他知道高蘭籍有自己的痴性兒,可她從來很有分寸,何況是他寵愛的人,偶爾這麼一來,也頗有趣味。只是他還是仔細地看了眼高蘭籍的眼,猶自空茫,心內不免覺得奇怪。
莫不是被納喇氏氣狠了?乾隆皺了皺眉,揉揉高蘭籍的發︰「怎麼了,莫不是學古人來個借酒澆愁?這倒給朕變了個醉貓兒。」
高蘭籍的反應鈍鈍的,倚在乾隆肩膀上,噗嗤笑了︰「醉貓兒倒是造化了……我呀,倒巴不得自己是個醉貓兒,干干淨淨來,清清靜靜走,沒那麼多報應……」
這話越說越輕,到後來,就帶著一股冷寂。乾隆心里一跳,肩上已察覺濕了,連忙捧住高蘭籍的臉,果然見她眼角沁出淚來。
高蘭籍雖是看著嬌柔,卻是個不愛哭的女人,乾隆那一股火氣又有些上來了,口氣硬得像刀︰「籍兒怎麼哭了!可是哪個不長眼妒婦的給了你氣受!」
那話卻是指綏敏,他本以為高蘭籍會有些反應,卻見她猶自愣愣的,只閉著眼流淚,一滴滴全成了油,誘他心火刺刺地跳動。乾隆忍不住了,翻身準備下暖榻,袖子卻一緊,一回頭,是高蘭籍捏著不放,那眼睜了一半,孩子似的惴惴︰「皇上?」
乾隆真是又氣又好笑,這人,一醉倒成了孩子。只是此時高蘭籍實在醉人,少婦的風韻帶一絲少女的爛漫,乾隆怎能抗拒的了,立時坐回去哄孩子般刮了刮她的鼻子︰「朕的醉貓兒又怎麼了?」
「皇上走了……必是不要我了。」高蘭籍又是清淚落下,「皇上是怪我了。」
乾隆雙眼微睞,替她抹了淚︰「哦?朕該怪你什麼?」
「皇上心里都知道,只是不說。」高蘭籍笑了笑,笑上加淚,就覺得苦,「這宮里,再沒人和我一般恃寵而驕的了,我嫉妒她們,皇上就不給她們體面。我知道,她們都怪我,皇上也會怪我。」
乾隆這回真是哭笑不得了,他縱著她,大家心照不宣,可這話也是能說的?若傳到別人耳里,不知又是怎麼個風波︰「常听人說喝醉了便容易講呆話,果然不差的。朕樂意寵著,干她們什麼事兒,莫不是她們還敢抱怨不成?」
高蘭籍卻不說話了,只由乾隆握著雙手,垂著頭不知想什麼。乾隆等了一小會兒,還道她是乏了,才想去攬著她,就見高蘭籍驀然抬了頭,臉上竟全是淚水。
乾隆這才慢慢嚴肅了臉色,看樣子她,不僅是醉了。
高蘭籍已泣不成聲,攥著他的袖子不撒手,一字一句,都似要哭碎了心︰「那我為什麼沒有孩子?太醫說我並沒什麼問題,可我為什麼就是沒有?」
乾隆听得這一句,心里已微微發酸。她卻是在傷心這個。太醫早就報給他,高蘭籍體寒,不易有孕。他也差人暗中調理,只是都不見起色。高蘭籍也從不在他面前顯出傷心,從來只說有了皇上的眷顧,便別無所求。可是如今她一醉,心里的話就冒了出來。
原來她這樣苦,只是不說。乾隆嘆口氣,想要抱住她,高蘭籍卻推開了,只怔怔地落淚︰「這便是報應。皇上……我已經三十了。我好怕皇上有一天覺得我是個善妒的女人,便不再理我。今天我看見她,覺得心酸……她那樣求一個孩子,求得那麼苦,可我從前嫉妒她,怕她搶走了皇上!皇上縱容我,不理她,我竟然覺得好高興,所以我遭了報應,我以後,一定也會那樣……」
乾隆听著那語焉不明的醉話,微微沉默了,嘆一口氣,只得一連聲叫人拿解酒湯來。高蘭籍醉里很是黏人,直拽著他哭了很久,才沉沉睡去。乾隆不是沒听到她話里的陰暗,可這樣的真心話也是人之常情,比那些堪比畫像的賢惠女子真是得多。乾隆心里軟成一片,他為之高興,高興自己喜歡著一個真性情的人,而這個時候,他決不允許有人傷害他最愛的女子。
高蘭籍一睡過去,乾隆就披著外袍坐到了外殿。江葉和綠川跪在下頭戰戰兢兢,一見乾隆進來,大氣也不敢出。乾隆皺著眉接過高無庸遞來的□,嚴著聲問︰「你們都是跟貴妃最近的人,為什麼貴妃失態成這樣你們再清楚不過,你們一一說來,一個字兒也不許差!」
乾隆的確是對綏敏抱著厭惡,所以听聞她和高蘭籍見了面,就特地差人查了,才知道她們上午在御花園偶遇,遣退了眾人。沒人知道她們具體說了什麼,只有人遠遠看到綏敏高聲說了什麼,所以他才覺得,綏敏針對了高蘭籍。
可如果僅僅是如此,高蘭籍不會失態成這樣。高蘭籍話里隱約透著乾隆不知道的事兒,乾隆怎麼會听不出來?他必要問個清楚的。
江葉已經連連磕頭︰「稟皇上,主子下了吩咐,不許奴才嚼舌根擾了皇上的。」
「放肆!」高無庸眉頭一豎,「皇上親來問話,你也這麼分不清頭尾的?還不快說。」
江葉頓時噤聲,綠川定了定神,湊前磕了個頭︰「稟皇上,奴才知道。主子心里不爽快,是因為上午在御花園的事兒。」
小心覷一眼乾隆,見他正听,綠川又接了下去︰「主子上午覺得有些悶,便去御花園散心,正巧在浮碧亭邊兒上遇上了嫻娘娘,那時嫻娘娘正帶了一個嬤嬤和宮女,折了枝海棠花供著。主子想著嫻娘娘身子剛好,就和嫻娘娘在浮碧亭里略坐了一會兒,江葉和承乾宮的烏丹取炭火去了,奴才和承乾宮的容嬤嬤在外頭等著,只听見剛開始主子問了幾句嫻娘娘的身子,嫻娘娘挺和氣地答了,隨後就說斗膽請主子說句好話兒。再下頭的,嫻娘娘和主子聲音不響,奴才也不知道了。」
乾隆一皺眉︰「就這些?」
綠川咽了口口水︰「這……接下去,主子說了什麼奴才沒听清,嫻娘娘好像就有些激動,說什麼她雖未養育過孩子,可絕不會虧待小格格的,之後又壓低了聲兒,奴才實在沒听見。只是嫻娘娘走了之後,主子心情就不好了,她說……說……」
小小的欲言又止,頓時讓乾隆板起了臉。綠川一個哆嗦,立刻說了下去︰「主子說嫻娘娘那麼個人兒,居然會為了一個孩子低聲下氣的求人,主子自己也沒一兒半女,又沒家族根基,以後怕是更顯得淒涼了。」
乾隆听完,先是為高蘭籍心疼,隨即忽然醒悟了什麼,坐直了身子︰「就這些?」
綠川連忙表白︰「奴才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隱瞞半句!」
乾隆倒吸了一口涼氣,手里的盞子就是一晃。高無庸眼疾手快,一把接了,眼角瞄到了乾隆的臉色,陰森森的,嚇人。
想到剛才乾隆下的令,高無庸心里暗叫,這下,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