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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七年的三月,對于承乾宮來說是個好時節。
嫻妃在幾日之內,先得皇帝贊許,再得太後賞賜,還有養女傍身,即便嫻妃舊疾未清不能侍寢,皇帝也隔三差五去承乾宮小坐安撫,加之不知為何,皇後與貴妃雙雙偃旗息鼓,純妃和嘉妃隨之默不吭聲,承乾宮的這份榮寵使後宮風向為之一變,讓嫻妃成了後宮新貴。
這日子對于綏敏來說,並未有什麼不同。梅花歷久彌香,綏敏要做的不是一現曇花,屬于她的戲不過唱了一折。她還是老樣子,大病未愈,臉色蒼白,撐著那個一踫即碎的高傲的殼。
直到三月二十七日。
這一天是蘭馨進宮的日子。當那個玉雪可愛的孩子眨著怯生生的眼楮,喚她一聲額娘,她被這一聲額娘帶著,穿梭了百來年的時光,定格到五兒夭折那一夜。
五兒明亮的眼楮變的一片混沌,她燒得滿臉通紅,難受地掙動著,用細女敕的手指拉著她的袖子,痛苦地叫她。
額娘。
那一夜她跪在五兒床頭,對著佛像磕頭磕到臉上布滿鮮血,可佛祖但笑不語,在朝陽初升的時候,她的五兒永遠地閉上了眼。
五兒是她第一個死去的孩子,後來,又走了永璟。
喪子之痛豈止撕心裂肺,上一世,她多少次在夜間哭醒,那種空落落的疼歷經百年,仍如新創。
她怔怔地抱住蘭馨,抱著她軟軟的身子,竟忍不住在當著那三個女人,甚至乾隆的面,痛哭失聲。
她飄蕩百年,從孤寂到麻木,早忘了自己是一個人。她像泡在冰水里,只靠恨意生存,直到如今她才想起來,自己是活著的,她還有未來。
第一次,綏敏由衷感謝上蒼讓她重來一回,能讓她再一次擁抱自己的孩子。
綏敏的激動在意料之中,可看到她這般失態,眾人還是驚訝了。她的執念足以感染他人,鈕祜祿氏想起了乾隆只生下三天就被抱走的往事,富察青和想起了自己夭折的二公主和永璉,高蘭籍想起了得知自己不能生育的那一天,一時間,氣氛變得格外沉默。只乾隆一個真正在驚訝,好像第一次認識她,這個高傲死板的女人,居然有如此柔情,也會這樣哀動顏色。
眾人各懷心思,這一場見面很快就散了。綏敏收束了神色,帶著蘭馨回宮,直到上了儀車,蘭馨還是抓著綏敏的手不放,像一只依戀母親的雛鳥。
之于蘭馨,這幾個月風雲變色。四歲的她不明白,為什麼阿瑪和額娘突然不來看自己,為什麼那些叔叔伯伯突然疾言厲色,為什麼別人總是說她可憐,為什麼下人們不再肯陪著她玩。接著有一天,乳母告訴她,她又有阿瑪和額娘了,她更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叔叔伯伯又變得和藹可親,為什麼別人都開始說她有福氣,為什麼身邊的人再度對她恭恭敬敬,為什麼乳母不再寵溺她卻教她奇奇怪怪的東西。
她只知道,疼愛自己的阿瑪和額娘,永遠不會回來了。人心反復,她覺的很怕,在走向綏敏的那一刻,她甚至怕得想要逃跑,想和額娘一起走,再也不要回來。
隨即,她看到了綏敏的眼楮。
那眼楮和額娘的,居然有幾分肖似,黑沉沉的,泛著一片水光。在那片水光里,蘭馨看到了熟悉的神色,就像額娘看著她一樣,好暖和,好溫柔,就像看著什麼珍寶。
蘭馨突然心安了,幾個月的驚慌失措在綏敏的懷里得到了安撫。綏敏的懷抱那樣溫暖堅實,她下意識地覺得,這個人會對她很好,就像額娘一樣。
害怕了幾個月的蘭馨始終沒有放開自己的手指,生怕綏敏再丟下自己,等儀車到了承乾宮,蘭馨已在綏敏的懷里沉沉睡去,眼角還掛著淚珠。
綏敏看著蘭馨的睡臉,內心一片柔軟。沒讓容嬤嬤搭手,她自己抱起蘭馨,小心地下了儀車。
跟在車邊的乳母看到蘭馨竟睡著了,嚇的額頭沁出一層薄汗,生怕這位據說極重規矩的嫻妃不喜歡。連忙往地下跪了,乳母哆哆嗦嗦地請罪︰「嫻妃娘娘,格……蘭公主年歲小,宮里的規矩還不熟悉,擾了娘娘……」
綏敏笑著擺了擺量一番。乳母二十出頭,衣著干淨,臉面清秀老實,听說收養蘭馨的明詔還沒下發的時候,就是這個乳母跟在蘭馨身邊一步不離。忠實的奴才誰都喜歡,綏敏輕輕問道︰「你叫什麼?」
乳母一愣︰「奴才叫崔平,是福晉的名下的包衣。」
兆佳氏。綏敏點點頭︰「你既是兆佳氏的包衣,就該知道算起來,蘭馨也是本宮的外甥女。」
崔平不知她何意,只緊張地應一聲。
「本宮知道你忠心,」綏敏看一眼蘭馨的睡臉,眼神柔和得似穿過了歲月,「本宮無兒無女,蘭馨從今日起,便是本宮的女兒,你放心,本宮會待她一如親女。」
崔平已激動得迸出淚來,謝恩都說不出口。綏敏笑一笑,就抱著蘭馨進了承乾宮。
承乾宮里早布置好了蘭馨的閨房,一桌一凳皆是上品,床幔墊子都挑了明亮卻不鮮艷的顏色,既暗自給蘭馨守孝,又討孩子喜歡。一例瓷器皆用的圖案鮮活的粉彩,綏敏還特地讓人做了好些拼布布偶,各個憨態可掬栩栩如生,在窗邊小桌上抱成一堆,十分可愛。崔平只瞧一眼,就知道綏敏花了多少心思,慢慢放下心來。
綏敏只叫容嬤嬤和崔平看著蘭馨睡下,一出門,留守的烏丹就湊上來︰「主子。剛才內務府來人稟告主子,蘭公主用的人手已備下了,請主子挑選。」
綏敏嘴上還帶著笑,聞聲便稍稍收了,轉身進了暖閣。烏丹捧了一盅茶來︰「主子可有章程?」
綏敏走到鏡前看了看哭後的妝容,指一指妝奩,讓烏丹重新上妝︰「先別管那些,現在咱們宮里這些,你可看仔細了?」
烏丹拿出桃花粉,臉色是從未有過的輕松︰「主子可真是神機妙算,那日皇上來發了火兒,果真許多蹄子就沒眼色地以為主子要降位,巴巴地跑去自己主子那頭討個後路,奴才全記下了。」
綏敏又想起了那一腳,不禁問︰「你的傷如何了?」
烏丹臉上一紅︰「去找太醫瞧過了,沒什麼大礙了。」
「別輕慢,你還年輕,小心落下病根。」綏敏閉上眼任她抹上粉,「還有,也別高興地太早,你主子起起伏伏的日子還多著呢,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跌到地里頭。」
烏丹听了臉色平靜︰「主子聰慧,即便是不如意,也是為了後招。主子既然心里有打算,那奴才就算是死,也會跟著主子。」
綏敏心中幽幽一嘆,上一世,果真是她有眼無珠。
不再多想,綏敏問道︰「咱們這宮里有哪些吃里扒外的東西?」
烏丹挑出胭脂,一一道來︰「管院子的小南子和燒水的香蕊都是長的,院子里清掃的尹冬是儲秀宮的,還有外圍的,兩個是翊坤宮純妃的,一個是景仁宮嘉妃的,最後一個是替娘娘管首飾的九蓮,奴才看著像是慈寧宮的。」
綏敏不由冷笑︰「咱們這承乾宮就是個篩子,本宮貼身的宮女不過六個,外頭和小廚房加一塊兒也不過十個太監宮女,這一下佔了一半,剩下的雖沒被你瞧見,指不定有藏得深的。」想著便沉吟,「面上這些,都得除了,還不能動靜太大……」
烏丹見她在想,就安安靜靜拿牙篦替她梳頭,忽見綏敏抬眼吩咐︰「烏丹,從今天起,你就去蘭馨身邊當差吧。」
烏丹手一抖,牙篦驀然扯動了一根頭發,惹得綏敏連連皺眉。烏丹驚慌地跪在地上,要哭不哭︰「主子,您不要烏丹了?」
綏敏顧不得頭皮疼,連忙扶她起來,也不用「本宮」自稱︰「我身邊最貼心的就是你和容嬤嬤,你們的忠心,我會舍得?只是我視蘭馨為己出,現在各宮都和烏眼雞似的盯著她,崔平是外頭來的,我的勢力又未成,沒有個穩妥的人放在她身邊實在讓我不放心。何況也只是一段時日,等你帶好了人,我就讓你回來。」
烏丹猛然醒悟,自覺地不好意思,把淚星擦去,拈起篦子繼續替她梳頭︰「奴才讓主子笑話了。可是奴才不在,主子找誰侍奉呢。」
綏敏捏著她的手笑道︰「你可別再勾我一下,我想把尹冬提上來。」
烏丹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主子是想借刀……」
綏敏見她懂,也就笑一笑不再多說。尹冬是高蘭籍的人,高蘭籍既然想得她之勢,自然不願別宮再染指承乾宮,至少長和翊坤宮就別想,且消息往來,難免有失,等尹冬到了身邊,高蘭籍定會透過她吹耳邊風,把那些釘子除了。有個尹冬在身邊,高蘭籍就會放心,對她要少許多提防,再來高蘭籍可不會算計她的身體,畢竟只有她誕下兒子,才是最威脅富察青和的,只要讓烏丹和容嬤嬤多盯著她,小心走漏宓容的事就好。那些釘子的主人早該模清了尹冬是誰的人,要恨也不是恨她這個偏听偏信蠢得掉渣的嫻妃。
至于之後,想必富察青和會替她處理尹冬這顆棋子。
不過一會兒,烏丹已替綏敏重新梳好發髻,接著在耳邊輕語︰「主子,還有一事,那邊兒來信了。」
綏敏雙目一睜,立刻提起了精神。接過烏丹拿來的紙條,綏敏對光看了看針眼,只覺得針眼有些亂,透著一股子煩躁。
上面一排字大些︰時機未到,可否助我。
下面一排字極小,也潦草,綏敏看了半天才認出來,是四個字︰今非昔比。
一時沒反應過來,綏敏皺眉輕聲問︰「她還說什麼了?」
烏丹搖搖頭︰「奴才和她是在御膳房踫見的,不敢說話,只是瞧她臉色不好,遞給奴才東西的時候,好像還有些……遲疑?」
遲疑?綏敏揉了揉眉心,忽然茅塞頓開。
今非昔比。這一場風波下來,魏宓容身處其中,怕是最有感觸,如今的綏敏已非從前那個,孤軍奮斗雖苦,卻未嘗不可翻身。可她是自己的舊敵,身份落盡下風,她是怕自己過河抽板,防患未然。
更不用說,今日是蘭馨進宮的日子。
望著蘭馨,她怎能不想起曾經的五兒,死在魏宓容手上的五兒。
綏敏慢慢地閉上眼,眉心涌起一股殺氣。她想起重生後第一次見到她的場面,那一刻,她是真想殺了她。
直到現在,那殺意淡了些,卻始終不滅。
殺,不殺?
綏敏煩躁地睜眼,又看了看上面那一排字。她是知道的,現在宮里雖是她風頭最盛,可明眼人都知道她稟性難移,鬧不出什麼大陣仗,倒是這個皇後身邊的小宮女,生的花容月貌,性情柔順溫和,正是乾隆喜歡的那一型。更別說富察青和還大方地放她去養心殿,從慈寧宮的蔡公公眼前請走乾隆,這潛力,足夠眾人矚目的了。
這幾日乾隆常去長,卻不留宿,誰都知道她是去看誰的。要不是現在為了安撫她,也做樣子給八旗看,恐怕魏宓容要提前成為魏貴人了。
魏貴人。綏敏細長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下敲著。這個和她卯了一輩子的女人,現在恐怕頭疼得很吧?富察青和迫不得已拋出魏宓容轉移視線,高蘭籍正和富察青和不死不休,這不是個好時機,她這一世這麼低調,絕不想攪入漩渦。那她自己呢,是該推波助瀾來以毒攻毒,還是要出手相助卻養虎為患?
想到魏宓容,綏敏就一陣頭疼。烏丹察言觀色,上前替她揉著太陽︰「主子煩心?」
如今綏敏已很依仗烏丹︰「一柄刀子在手,雖是斬敵利器,卻又會傷及自身,本宮有些猶豫。」
烏丹听懂,知道綏敏此時不像往日,答得極爽利︰「既是刀子,就用來傷人,再折了一了百了。」
綏敏何嘗不想,嘆一口氣︰「只怕到時,就折不了了。」
烏丹想了想︰「可是這刀子到底是主子用順手了,就算留著,也好駕馭些。」
綏敏聞言,挑了挑眉︰「你倒機靈。」
烏丹以為她不悅,連忙掩口。
綏敏笑著擺擺手以示並未生氣,細長的手指卻越發敲個不停。她真是鑽了牛角尖,到底魏宓容是她熟識的,至今也算利益一致,若是棄了,可是失了一大助力,何況她現在佔盡先機,什麼時候找機會把這柄刀使裂了刃,以後想要折斷,也容易得多。
眉梢一揚,綏敏慢慢起身︰「本宮記得前些年,本宮私庫里有一個黃玉雕的佛手?替本宮備下,等挑完了奴才,去長向皇後道謝。」
烏丹立刻轉身去備,綏敏把她叫住︰「別忘了戴上荷包,有蓮花紋的那個。」
烏丹不解其意,見她不多說,也就去了。只留綏敏在暖閣里似笑非笑。
打消乾隆的色心雖是不易,就先讓你安安心罷。
半個時辰後,綏敏帶著一臉感激,在長傾訴自己的喜悅與信任。富察青和在上頭含笑點頭,拉近兩人的關系,而魏宓容站在富察青和身後,看著綏敏的謝禮。
黃玉佛手。
眼神又下意識地瞥向一邊安靜站立的烏丹,她的腰上,系著一只水藍布蓮花紋的荷包。
蓮花,佛手,是為聯手。
心里猛地一松,魏宓容低下頭,掩去唇邊的笑意。而當綏敏帶著烏丹離去的時候,一個正在院落打掃的宮女福身行禮,眼盯著那只荷包,帶著十足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