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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里,青香三炷已成殘灰一抔,高蘭籍閉目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似虔誠無限。她的頭頂,佛像無聲,寶相莊嚴。
立在旁邊的綠川不習慣這靜默,眼看著日頭越來越高,忍不住「主子,已到辰時末刻了。」
高蘭籍不看她︰「如何。」
這是慈寧宮,隔牆有耳,綠川訥訥不敢言。高蘭籍的話語含著唏噓︰「綠川,這是慈寧宮,太後娘娘說一聲日出西邊,也沒人敢指著那邊叫東,你可明白?」
綠川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高蘭籍言下之意,皇上姍姍來遲,不乏太後動作,一時更加驚疑不定。先入為主,先發制人,主子昨夜一出好戲,若是不能落了下招,反讓皇後三言兩語蓋過去,當真不會前功盡棄?
似能知道她所想,高蘭籍緩緩睜了眼︰「綠川,是不是覺得,畫蛇添足?」
綠川小心地看看四周︰「主子?」
高蘭籍也不惱她答非所問,只望著上頭泥塑金身︰「綠川,你在宮里也有些年了,你覺得在宮里這些個主子,求的都是什麼?」
綠川不知道今日主子怎麼了,但她問,想必胸有成竹,反而大了膽子︰「求的是聖寵。」
高蘭籍抿唇一笑,笑意蒼冷︰「罷了,你還不懂。」
綠川不須懂。故而不知她這第三步,堪稱有心栽花,無心插柳,後者比之前者,更彌足珍貴。
在這個宮里,無論是男人,女人,主子,奴才,要的不過是兩樣——權和命。這個道理,是太後教她懂得。那是在孝敬皇後的靈前,她無意間透過門縫,看見當時的熹貴妃獨立庭院。這個女人一身喪服,雙目紅腫,淚珠一顆顆滴下,連整個院落都被她染上蕭瑟之意。可從這個女人不經意的眼神里,高蘭籍看到了另一種令她毛骨悚然的情緒。
那是發自內心的如釋重負,就連淚滴,都帶著歡欣無限。
她幾乎能听到這個女人的心聲︰你終于死了。我的兒子,將會重新屬于我;我的將來,不會有一個母後皇太後;我的生活,再沒人凌駕于頭上!
在權利之前,寵愛不足掛齒,年貴妃、齊妃、謙妃,她們佔盡寵愛,卻黯然落敗。而這個女人,成了宮城里的霸主。
而後宮為生,不過是找一個靠山,緊緊地靠著,膽戰心驚熬過歲月,直熬到自己也成了靠山。可高蘭籍自知不同,她的出身和身體,注定她成不了皇後和太後,她的未來,便是嬌花委地,色衰愛弛,屆時富察青和對付無寵無子的宿敵,不過是碾死螞蟻的力氣。
她只有緊跟著太後。一個手下敗將的漢妃,一個听話求存的奴才,對上一個似曾相識的賢後,一個死捏權柄的阻礙,她知道太後會怎麼選。
高蘭籍輕輕地嘆了口氣,重新合上雙手。她不須活太久的,只消比那個人長一天,能看到那個人的終場。
門口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榮珠︰「貴妃娘娘,皇上和皇後娘娘來了,正在暖閣里和太後娘娘說話,請貴妃娘娘去呢。」
高蘭籍慢慢起身,瞥見榮珠臉上並無一絲氣急和異樣,就知道自己揣測非虛,不免有些好奇,富察青和是怎生把皇上請過去的。理一理微微褶皺的衣衫,高蘭籍忽然開口︰「勞煩榮珠姑姑替本宮稟告太後娘娘可好?」見榮珠正听,就誠摯一笑,「只消太後娘娘一句吩咐,奴才必定獻上一份合心的見面禮。」
榮珠听了全場,便低頭︰「奴才必定轉稟主子。」
無論何時,言語都是利器,三言兩語,能置人死地,也可起死回生。皇帝到了長不過一刻,聰慧如富察青和,已力挽狂瀾,便看此刻暖閣里,乾隆對富察青和的不滿,已從十分降到三分。
高蘭籍進到暖閣里的時候,鈕祜祿氏正佯作生氣,板著臉看也不看乾隆。乾隆自知理虧,正和富察青和一左一右哄她開心。鈕祜祿氏還不開臉︰「是哀家小心眼了嗎?哀家是擔心皇帝!孝敬皇後待哀家如何,待皇帝如何,嫻妃是她的族女,你不該擔待幾分麼?退一步,你要貶要罰是皇帝的權利,也該走正規的路子,可你鬧出這樣的事來,你的臉面要不要!皇家的臉面要不要!?」
她一番聲色俱厲,乾隆也覺得訕訕。下意識地想怪綏敏,卻想起昨晚的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鈕祜祿氏只當他被罵的不痛快,眼見著富察青和要開口攬罪,並不給她機會,只直指著剛進門的高蘭籍︰「哀家知道皇後封了口,可你們也不能打量天下人都是傻子!這一次幸好貴妃識大體,不然哀家真擔心你們怎麼過關!」
乾隆這才看見剛進門的高蘭籍︰「貴妃怎麼來了?」
高蘭籍微微頷首,避過富察青和含威的眼神,福了一福︰「妾身見過太後娘娘,見過皇上、皇後娘娘。」
鈕祜祿氏哼了一聲,白了乾隆一眼︰「貴妃連慈寧宮也來不得?哀家的慈寧宮是虎穴狼窩?」
乾隆立刻賠笑︰「哪兒的話,貴妃素有孝心,來侍奉皇額娘也是應該的。」他自知道鈕祜祿氏不喜歡漢妃,可瞧這架勢,卻也不像難為。
鈕祜祿氏嘆口氣︰「還是貴妃有分寸。方才請安完了,貴妃就跟哀家來請罪,說你昨夜在儲秀宮飲酒傷身,她不知勸誡,故而要哀家責罰她呢。」
此言一出,乾隆大驚失色,富察青和似笑非笑,鈕祜祿氏淡然旁觀。此時這一出戲演到了□,高蘭籍眼里的柔光,比臉譜更精致︰三分含愧,三分尷尬,三分誠摯,加一分局促,她盈盈拜下,聲音楚楚︰「請皇上成全。」
富察青和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喟嘆。
乾隆哪會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封口不過是自欺欺人,宮里的蛛絲馬跡,都能延伸的朝堂。醉酒傷身,往小了說是不守宮規,往大了說是戕害龍體,可不管如何,只會在眾人眼中匯成一個意思。
——貴妃陷害嫻妃,太後怒而斥責,醉酒不過是個理由,而結局,就是貴妃弄巧成拙。
八旗的忿忿不平,會因此而成為對貴妃的嗤之以鼻,對貴妃落敗的欣喜,則會成為對皇上的擁戴和尊敬。
正因為了解,乾隆才更憐惜這個以他為尊的女人。他親自扶起高蘭籍,軟聲安慰︰「這不是貴妃的錯,朕怎麼忍心呢。」
富察青和只猶疑地感慨︰「可這……是否太委屈貴妃了?」才一開口,乾隆已一個冷冷的眼波劃來,帶著十足的不豫。
「貴妃也是一片誠心。」鈕祜祿氏不給富察青和挽回的機會,一錘定音,「皇帝心疼貴妃,打量著哀家就是個鐵石心腸的?皇家的臉面要緊,也只能委屈貴妃了。哀家就定下了,貴妃罰俸一年,抄宮規十遍。可貴妃也不能太委屈了,皇帝若是心疼,你親自來提醒哀家,私下賞賜東西給貴妃可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乾隆也想要面子,只得感激地看一眼鈕祜祿氏,又深深望著貴妃︰「那就只能委屈貴妃了。」
高蘭籍含羞頷首︰「為皇上分憂,妾身喜不自禁。」
富察青和似沒看到乾隆的冷落,淺笑著點頭︰「貴妃這般深明大義,反讓本宮慚愧。」說著轉身對上乾隆,神色莊重,「皇上,發生這樣的事,都是妾身處事不周的過錯。妾身很不敢辭,只求能亡羊補牢。妾身想著,貴妃舍身實屬不易,妾身就更不可辜負貴妃的美意,對嫻妃的撫慰,是否也該用心些?」
她還是那副模樣,一碗水端平,賢惠無端。乾隆皺眉︰「皇後怎麼打算?」
富察青和不著痕跡地深吸一口氣︰「妾身想著,皇上的信任,便是後宮女子最大的榮光。而皇上的信任,莫過于托付子女。齊勇親王的遺孤恰要入宮,不如……放在嫻妃膝下罷,等下了明旨,自然沒人再嚼舌頭。」
富察青和自認久經世事,可這番話,只說的舌尖發麻。她本用這段話來嫁禍她人,卻不得不用這段話來挽救自身,好容易平抑著聲調,富察青和不由得看一眼高蘭籍,正踫上她幽幽的眼神,與眼底的一彎淺笑。
金甲套嗤地刺入皮膚,疼入心扉。只是這刀光劍影沒削去兩人臉上的笑意,而乾隆昨日才听富察青和這樣說,只道是她初衷所在,便向鈕祜祿氏請示︰「皇額娘看可好?」
鈕祜祿氏微笑地抿一口茶︰「甚好。齊勇親王的遺孤,就放在嫻妃膝下撫養罷。皇帝打鐵趁熱,趕緊下了明旨罷。」
乾隆知危機已過,大笑道︰「兒子領命了。」恰似一聲鑼響,華彩落幕。
接下去的收尾事已無可爭議。乾隆安撫一番高蘭籍,便重去養心殿,而富察青和和高蘭籍陪著太後又說了會兒話,待跪安回宮,已是晌午。慈寧宮外的台階上,富察青和與高蘭籍拾級而下,各自神色都是倦怠和放松,宛如一對情深姐妹。
富察青和攤開手掌,用帕子抹去已凝固的一星血痕︰「貴妃不愧是國手,棋高一著,讓本宮好生狼狽。本宮怎麼也沒想到,你竟攀上了皇額娘。」
高蘭籍目光柔淺︰「皇後娘娘何必自謙,皇後娘娘是在清理門戶,妾身卻是在保命,已是高下立見?」說話間,已走到了台階下,她轉身直視富察青和的眼,柔柔笑道,「皇後娘娘,妾身所求不過一條命,您當是最清楚的。」
「你求的,是本宮的命。」富察青和把髒了的帕子丟給了宓容,眉梢餃著一股戾氣,「這麼說來,本宮倒與貴妃心有靈犀。」
高蘭籍笑得如同少女般爛漫,微微福身︰「言盡于此,妾身恭送皇後娘娘。」
富察青和冷哼一聲,踏上鳳輦揚長而去。而高蘭籍站在台階下,目送著那明黃的鳳輦招搖而過,直到那鳳輦消失在視線里,才回頭望向身後的慈寧宮。
視線似能穿過層層宮牆,看見那青煙繚繞的佛身。
漫天神佛,我高蘭籍不祈庇護,不奢輪回,只求看到富察青和慘死的那一天。
倏然轉身,高蘭籍昂首走向自己的儀車,春風柔和,陽光暖煦,她的雙眸卻如灌滿了冰雪,冷勝萬年寒冬。
乾隆七年三月十九,貴妃高氏因俸酒事君、不知節制而被太後貶斥,罰跪佛堂,罰俸一年,抄宮規十遍,以儆效尤。
乾隆七年三月十九,上發明旨︰齊勇親王阿魯特•哈丹昭日格素驍英勇、公忠體國,今以身殉國,朕甚感哀慟。其福晉兆佳氏,性貞烈而以身殉,堪為天下女子之楷模。朕體忠臣之心,恤節婦之意,特收齊勇親王之獨女入宮為女,爾今嫻妃烏喇納喇氏,秀毓名門,夙嫻禮教,特將齊勇親王獨女養于其膝下,以慰忠烈,欽哉。
乾隆七年三月二十七,後世出了名的長壽公主,和碩和端公主——阿魯特•蘭馨入宮。
乾隆七年春夏,帝頻頻臨幸承乾宮,嫻妃頹敗之氣為之一轉,貴妃雖受責,然帝多憐愛,亦聖寵如昔,不知不覺中,皇後和貴妃的角力,稍見傾斜。
而出乎意料的,一個叫做魏宓容的宮女,吸引了諸多視線。作為一個能從慈寧宮蔡公公眼前叫走皇上的宮女,她平和的日子,便若那春日的冷意,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