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眯了一下,四貝勒便帶著兩只黑眼圈悄悄離開猶在熟睡的蘇淺蘭,也沒驚動屋里的其他丫頭,就著姍丹送上來的溫水洗漱一番,早早的就徑往汗宮方向而去。
今日頂替了另一名內侍在汗宮侍候四貝勒筆墨的,正是原先在達貴手下任職管事,今日遭了貶謫淪為普通僕侍的連安。
許是睡眠不足害的,一看那案頭的奏事折,四貝勒便嘆氣,重重的落坐在鋪陳白色熊皮的椅子上,一面攤開折子,一面還在揉著眉頭。
「爺!您的茶!」站在殿門處的連安從一名宮婢手中接過熱茶,親手端到四貝勒身旁,將一杯飄著清香的蓮心茶放于案上。
時人喜喝重口味的女乃茶,很少有人喜歡用漢人的茶磚泡茶,四貝勒時常跟蒙古人打交道,也已習慣女乃茶,但想不到自從娶了蘇淺蘭這個蒙古格格,他不管在家中還是在汗宮,卻是再也見不到女乃茶。
按照蘇淺蘭的說法,女乃茶油膩,多喝容易上火,為健康計,他應該多吃蔬果,多喝清茶!于是連汗宮這邊,她也替他準備了一大包精心炮制的蓮心茶,每天早晚叫人給他奉上。
還別說,這帶著一絲苦味的蓮心茶喝多了,他也覺出其中的好處來,清醒頭腦自不必說,損耗過劇時也不至于再像以往那般發生暈眩。
連安見四貝勒唇邊隱有笑意,料想他心情不錯,不由膽氣微壯,小心站在一旁,低聲道︰「爺!奴才……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
四貝勒果然心情不錯,也沒急著處理政務,而是端起尚冒熱氣的蓮心茶,揭開茶蓋輕輕吹拂,隨口給了他一個字︰「說!」
連安心一橫,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包來,展開放置案上,輕輕推到了四貝勒眼前,強抑著心跳忽然「噗通」跪了下去︰「奴才一心為主,忠誠可鑒!任何事情,只要危及主子,那就算主子要砍了奴才,奴才也不敢有所欺瞞!因此這件事,請恕奴才斗膽,冒死稟報!」
四貝勒听他說得嚴重,不由提起心來,驚疑的向那紙包一望,卻認出紙包之中,全是常見的藥材,並非意想中害人的毒物,不由皺起眉頭,聲音里帶出了冷意︰「連安!這是何意?」
連安忙將自己如何半夜小解,如何發現大丫頭姍丹偷偷往小花園泥土里掩埋藥材,又如何心中起疑,挖出藥材,向張太醫求證,驚駭得知這是可致婦人不孕的藥方組合仔細對四貝勒說了一遍。
「……爺!主子爺!福晉高高在上,奴才絕不敢胡亂猜疑福晉,或許這藥材之事跟福晉無關,全是那丫頭私下作為亦未可知!」連安干咽了一口唾液,瞧著四貝勒的臉色小心道︰「但奴才只怕事關重大,內有隱情,是以連大總管也不敢告知,唯獨不敢欺瞞主子爺,所以……」
四貝勒整個人如同石化了一般,面上再無一絲表情,內心中卻翻江倒海,一種油煎火烤的痛怒油然而生,腦海中只是不停的閃過那天午後,後院中姍丹的驚惶失措,蘇淺蘭忽紅忽白有些異樣的神情,那個時候姍丹手中正正捧著兩包藥劑!
連安見他紋絲不動,面沉如水,也不知他是個什麼反應,頓得一頓,小心加了一句︰「爺!會不會……會不會是……得知爺要納妾,姍丹那丫頭便動了歪念,想用這藥,去害新庶福晉?」
說話聲鑽入四貝勒耳內,將他從驚濤駭浪中悠悠扯回了現實。冷聲「哼」道︰「爺知道了,此事爺自有區處,你不得對任何人提起!若有半點閑言碎語傳入爺的耳朵,爺第一個劈了你!」
連安這輩子,還是頭一回听到四貝勒這般陰森的語氣,那股看不見的殺氣和著無上的威嚴,宛若冰窟里的寒氣般,侵入他的骨髓,凍得他渾身僵硬,險些連牙齒都打起戰來,連忙應著連滾帶爬的退出了大殿。到得門外,才發現自己背上發涼,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害庶福晉……害庶福晉……哈哈!爺倒真願你是為了害別的女人,而不是自己……自己……
四貝勒心情激蕩,茶盞在他手里緊緊捏著,杯里的茶水竟被他震得微起漣漪,光可鑒人的細瓷杯壁上,仿佛映出了他赤紅的雙目。
連安不知事情真相,只以為福晉是要對付府里的其他女人,他卻是清楚的知道,蘇淺蘭得到此藥更在她知道府里即將納妾之前!她既不是要害新庶福晉,那藥還能給誰服用?
堂堂正福晉,他一生唯之動情的女人,偏偏不願意有他的孩子!她竟然不肯生他的孩子!
一念及此,四貝勒慘然怒笑,摔了手里的茶盞,「砰」地一下狠狠一拳砸落案上,袖風掃得一堆折子「嘩啦啦」跌落在地。
殿內的聲響瞞不過門外侍立的連安,他那忐忑的心頓即為之慢慢鎮定下來,唇邊隱隱現出了一絲快意。
忽在這時,汗宮正門外面一騎飛來,沒等馬匹站穩,馬背上的兵士便已飛躍而下,扭身望著正白旗亭狂奔而來。
連安不覺瞪大眼楮,瞬也不瞬的望定了來人。那兵士看也不看他一眼,剛接近大門便從懷中取出一封緊急公文高高舉著,大聲喊著︰「寧錦急報到——」人已從連安身邊掠過沖進了大殿。
四貝勒從掌中頹廢的抬起頭來,充血的眸子凝固在眼前這名兵勇身上,似乎怔了一怔,他才反應過來,不等連安進來,便大步從桌案後走出來,劈手奪過了此人高舉過頭的急報。
一目十行看完急報,四貝勒眼中血絲漸褪,銳利的目光再度迸射,在殿中來回踱了幾步,他才驟然回身,冷靜的望住了那名兵士︰「記住!寧錦之事需守口如瓶!你自下去,本貝勒自有安排!」
「是!」那兵士對他這個最年輕的和碩貝勒顯然有無上的尊敬,毫不猶豫躬身而去。
四貝勒將那封急報又看了一遍,小心揣入懷中,轉身向大政殿行去,一面行一面吩咐︰「來人!傳令各旗,即刻大殿議事!」
「 ! ! !……」
鼓聲傳來,原本就早早來到汗宮辦事的各級旗主貝勒額真等等都是相顧愕然,這個時候並未形成固定的朝會制度,沒有事的話,大家並不需要天天都到汗宮來。但是有一條,金鼓敲響的話,那就是有大事發生,需要各旗參領以上的首腦齊聚大殿商議了。
懷著各種心思,猜測著即將發生何事,已身在汗宮的,以及正從家中急速趕來的所有參政頭領們紛紛結伴望大政殿行去。
「發生了什麼事?」
「不會是有關蒙古戰事吧?」
「听說大汗親征,過處所向披靡,怎可能有事!」……
留守盛京的官員們議論紛紛,不過各人的臉色都不怎麼擔憂,他們多少都是有耳目的,如今西線戰事正酣,他們的耳目便也都在蒙古和盛京之間往返,那邊若有大事發生,不太可能瞞過他們。
四貝勒早已等候殿中,高大的身子山岳般屹立在大殿龍案之前,背手望著丹陛下越聚越多的官員。
看看留京人員皆已到齊,四貝勒微微一笑,高高抬起了右臂。底下的人早已熟知他的行事風格,一齊安靜下來。
「今日召集諸位,是有一件大好的消息,要向諸位通報!」四貝勒臉上平靜的笑容,讓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氣,略顯期盼的望定了他,不知道他有什麼好消息,要這般勞師動眾。
四貝勒目光緩緩掃過各人,淡笑宣布︰「蒙古喀爾喀,經大汗征伐,已于前日盡歸我大金治下!今日本貝勒接到消息,大汗不日將班師回朝!此戰所獲之豐碩,將令我大金實力再上層樓!」
「轟!」殿中大小官員都被這個消息點燃了胸中熱情,發出歡喜的轟鳴聲來,也有的官員立即便大聲道賀。
「為慶祝此戰圓滿得勝,本貝勒宣布,今夜汗宮特設酒宴,京中上下八旗同樂,不醉無歸!」
又一條好消息公布下來,殿中氣氛更是熱烈,正月以來,為了備戰蒙古喀爾喀,大小官員沒日沒夜的忙碌,這回終于熬到大汗即將凱旋,接踵而來的必然是要分割戰果,休養生息!四貝勒在這個時候賜宴,無疑是放他們的假,輕松一樂,他們哪能不興高采烈。
四貝勒听得下面的人迫不及待的就討論起酒宴的事來,微微一笑,又以準備迎接大汗班師回朝為由,留下正白旗親信索尼、蘇納兩人,方才宣布散會,領著屬下返回了正白旗亭。
殿中已收拾整齊,看不出先前發生過何事,四貝勒在案後坐定,神色一肅,先前喜色一掃不見。索尼和蘇納兩人互望一眼,都覺出了不對,驚疑的向他望去。
「索尼!本貝勒即刻修書一封,你派得力部下,八百里加急趕往蒙古,親手交予大汗!」四貝勒也不廢話,立即攤開紙筆揮毫疾書,很快便寫好信件,取過封套裝好,點上火漆交給了索尼。
「四爺!這是……」索尼接信在手,認出這是急件里的急件,密函中的密函,頓然一驚。
四貝勒對這兩名親信,自然不會有所隱瞞,沉聲道︰「今日確有急報,但不是西線喜報,而是南線戰報!明將毛文龍,率兵十萬,已氣勢洶洶往我邊境殺來!」
「索尼,本貝勒讓你使人送信,便是要讓父汗早日回師,以御明軍!還有糧草諸事,一會本貝勒再跟你詳說!」四貝勒頓了一頓,又望向蘇納︰「蘇納,今夜二更後你即刻點齊正白旗五千將士,開赴寧錦前線,務要將毛文龍大軍阻于邊境!」
索尼、蘇納神色嚴峻下來,齊聲應是。三人湊近一處,跟四貝勒就具體的各項事宜細細商議起來,殿中氣氛驟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