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在蘇淺蘭神經繃到極致的這天上午,努爾哈赤旗艦終于抵達距離盛京四十里的雞堡。奉命而來的太妃納喇氏早已等候在岸,一俟船靠岸,就讓內侍引著登上了努爾哈赤的旗艦。
努爾哈赤病情雖未再繼續惡化,但他終究年紀已邁,這番折騰下來,任是鐵打的底子也經不起消耗,不但骨立形銷、虛弱萎靡,而且臥在榻上連翻身也是不能,只好由葉赫那拉氏和蘇淺蘭代他出迎太妃。
太妃身子尚算健康,盡管她走上船的時候瞧著有些顫悠悠的,離不開宮婢攙扶,那精神體力比起虛弱的努爾哈赤,還是強上許多。
她上得船來,本該即刻去見大汗才是,恰逢大汗又昏睡過去,只得進入艙室,先由葉赫那拉氏和蘇淺蘭陪著,等候大汗蘇醒召見。
這位老太太蘇淺蘭曾經見過一次,此時再見,只覺得她仍然不改迷糊,甚至更加迷糊,見了她,竟然想不起來她是何人,還是葉赫那拉氏重新介紹了一回,她才回憶哈日珠拉這個人來。
蘇淺蘭無語的猜測著,不知道努爾哈赤能讓這麼位太妃替他做成什麼事兒,難不成是要用這位名義上的太後去壓制大妃?
三人正在艙中閑聊,外頭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幾聲帶著驚惶哀懇的呼喚,隨即,本該被軟禁著的大妃阿巴亥突然闖入了艙中,快步沖到太妃面前站定,才屈膝福了一禮︰「阿巴亥叩見太妃」
幾個宮婢內侍追到艙門處,個個面色難看,卻是攔之不及,只好縮在外頭,忐忑垂首瞄向這邊。
蘇淺蘭瞳孔一縮,心頭警鈴大作,她早就預料阿巴亥沒那麼簡單,想不到她真能隱忍到現在,才驟然發難,擺月兌了奉命守住她的那幾個側妃親信,一路闖到此處。
葉赫那拉氏驚愕之余,卻極為佩服的瞥了蘇淺蘭一眼,早在日間,蘇淺蘭便是跟她說過,阿巴亥極有可能會在今天制造風波,建議她加強了大汗寢室外圍的攔截人手,防止阿巴亥強闖硬沖。
當時她還些將信將疑的,卻不料阿巴亥果然有了動作。雖然阿巴亥有些出人所料的沒直接去闖大汗的寢室,而是選擇了闖到太妃面前,也已經讓她再度信服起蘇淺蘭的能力來。
老太太睜著昏花的老眼,很是愣了好一會,才滿臉詫異的問︰「阿巴亥?原來你也在船上?」
滿船的人幾乎全部暈倒,這老太太真有趣,大妃阿巴亥奉詔前來迎接大汗回宮,人所皆知,她卻好像懵然不知似的。
阿巴亥顯然很清楚老太太的狀況,並不驚訝,只是穩穩的答道︰「阿巴亥奉命服侍大汗,自然在的先時未能及時出迎太妃,失禮之處,尚乞太妃恕罪」
「哦哦」老太太點點頭,既不歡喜,也未責怪。
蘇淺蘭感到一道銳利的目光射來,抬頭一看,正好對上阿巴亥含威帶怒的眼神,不由嘴角一抽,暗自戒備。
如今她也看出了阿巴亥的打算,是要借助太妃獲得見到努爾哈赤的機會,她這般好端端沒病沒災地出現在太妃眼前,只要太妃對努爾哈赤說句話,那就再不能用她感染風寒小病的理由禁止她重回大汗身側。
該怎麼才能防止出現意外,不讓阿巴亥刺激到努爾哈赤?蘇淺蘭一面急速思索著對策,一面便將努爾哈赤目前受不得刺激的情形娓娓的對太妃說了出來。
她並不認為太妃有那個左右努爾哈赤情緒波動的能力,因此她這些話其實都是故意說給阿巴亥听的。離開了努爾哈赤的寵愛,阿巴亥什麼也不是,她若是夠聰明,就應該不會干出刺激努爾哈赤的蠢事。
果然,听蘇淺蘭說清努爾哈赤的現狀,阿巴亥面上也不由現出了凝重的神色,努爾哈赤病情如此嚴重,顯然超出了她的預料。
見到阿巴亥似有覺悟,蘇淺蘭心頭的緊張也不禁稍稍緩和下來,照這般情形看來,即便阿巴亥跟著太妃一齊去見了努爾哈赤,想必也能將危險降低到一定的程度。不過,接下去該如何做才能不讓阿巴亥借故又留在努爾哈赤身旁,可又要費盡思量了。
正當蘇淺蘭竭力想著辦法的時候,一名內侍匆匆來到,稟報了努爾哈赤蘇醒,召見各人的消息。
蘇淺蘭轉頭望向阿巴亥,卻見對方面上得色一閃而逝,隨即換上了平和寧靜的神態,感應到她的注視,美眸一翻,卻是傳遞了一個很明顯的意思︰我還沒有你想的那麼蠢
四人進入內艙見到努爾哈赤,分別見禮落座,阿巴亥丟下她一直攙著的太妃,直趨床榻,輕喚著「大汗」,順勢坐上了床尾。
蘇淺蘭立在太妃身後,冷眼注視著阿巴亥的每一絲神情變化,見她很快便做出一副柔弱憔悴的姿態,滿面都是對努爾哈赤的溫柔關切,隱隱夾著幾分愧疚,不覺暗自松了口氣。
能夠獨寵汗宮十幾年,這個女人還是兩把刷子的她很聰明的沒有選擇在這個時候詆毀側妃控訴自己的委屈,反而放低姿態,俯首默認自己犯錯,博取同情,以努爾哈赤多年來對她的感情,很容易就會原諒她的一切,令她重展大妃的權勢。
漂亮聰明的女人,有時候什麼話也不用說,就能取得最理想的成效,阿巴亥也是這樣,就那一聲膩甜里帶著歉意的呼喚,努爾哈赤面上便現出了柔和的線條,望著她點點頭,仿似在無聲中就原諒了她的過錯。
眼下太妃在座,努爾哈赤自不會拋下太妃不理,跟阿巴亥這短暫的交流之後,便將注意力移到了太妃身上。
互相問候之後,努爾哈赤瞥了阿巴亥一眼,便忽然道︰「此番勞煩太妃前來,實是有一樁事,想讓太妃幫著參詳則個。」
太妃老眼一睜,往前俯了俯身子︰「大汗請說」
「本汗的前側妃,葉赫那拉氏,莊敬聰慧,甚得我心,惜乎當年其母族海西葉赫,正與本汗為仇,俟其亡故,始終不得其時,贈其大妃之位」努爾哈赤一開口,立時震住了面前數人。
葉赫那拉氏是一臉驚喜,阿巴亥則面上變色,太妃更加認真听著,蘇淺蘭卻在一呆之後,迅速向阿巴亥看了過去。
「如今本汗也垂垂老矣念及舊情,始終難忘于懷故而總想著是不是追贈亡妃一個大妃之位,日後也好相見」
努爾哈赤吁了口氣,發一句感慨之後,又對太妃說了下去︰「後宮之事,本汗原不該多加干涉,但這追贈後位一事,大妃始終不允,本汗心中為難,方求詢于太妃,卻不知太妃是何意見?」
「大汗」阿巴亥起身離開床榻,忽然跪了下去,神情泫然欲泣︰「非是臣妾任性,不知大汗心意,橫加忤逆,只是大妃之位,關系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豈可草率從事」
「更何況,臣妾榮居後位十數年,不敢說從無過犯,這兢兢業業、生兒育女、辛勞操持,至少也有苦勞在,若是大汗貿然追贈他人大妃名位,臣妾多年的努力豈非毀于一旦」
「知道的都說大汗是重情念舊,不知道的,只會質疑詆毀臣妾葉赫那拉姐姐已故去多年,她多一個名份不多,少一個名份也無人在意而臣妾若名聲受損,卻讓我那三個孩子何以自處?」
阿巴亥說得聲淚俱下,趴伏地下,將額頭望船板上磕去,聲聲哀懇呼喚︰「大汗求大汗體恤活人,三思而後定」
蘇淺蘭暗暗倒吸了一口寒氣,心中陡然透亮,原來是這樣這就是阿巴亥一直在跟努爾哈赤斗氣的根源所在她不是要請立自己的兒子當儲君,而是要阻止努爾哈赤追贈四貝勒的生母為大妃,免得四貝勒在強悍的實力之外,再多一個正宗嫡子的名份。
要說阿巴亥也算聰明之極了她知道自己三個兒子唯一能夠憑仗的優勢所在,為了她兒子,她不能讓最有希望繼承汗位的四貝勒擁有同他兒子一樣的地位。
但她卻絕口不提這茬,只從別的方向來私下阻止努爾哈赤。看努爾哈赤多日來的各種反應,她的這種努力竟是卓有成效,若非今日努爾哈赤忽然打開了天窗說亮話,旁人只怕會一直被蒙住。
蘇淺蘭只感到咽喉發干,忐忑向努爾哈赤望去,這個男人一向寵愛阿巴亥,他會不會因此再度打消追封四貝勒生母大妃名位的主意?
側妃葉赫那拉氏也是緊張之致,睜大眼楮瞬也不瞬的望住了伏躺在床上的努爾哈赤。四貝勒生母是她的姐姐,她姐姐的地位若能再提高一級,她也會得到許多無形的好處。
整個艙室靜得異樣,只有阿巴亥一下一下額撞船板的「咚咚」聲在敲擊每個人的心房,令人窒息屏氣。
一聲長嘆,努爾哈赤最終打破了沉寂︰「阿巴亥,你起來吧你的意見本汗會酌情考慮,但現在本汗詢問的是太妃的意見」他說到此處,目光一逡,開聲下令︰「太妃留下,其余人暫且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