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還真是謙虛。」孟秋葦拿了絲帕掩口笑道,目光落在桌上那幅娟秀的字上,「妹妹的字在我們幾個當中一直是最好的,去年的花會上,王妃還夸你來著,這會子倒與我們裝起謙虛來了。」她吃吃地笑著,眼角一挑,睨了蘇麗華一眼。
蘇麗華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意。雖然她的容貌不怎麼樣,比不上那些姐妹們,但論書法,在她們當中,她也算是佼佼者,這些人當中,還沒哪個能跟她正面爭鋒的。就因為這樣,去年王妃就大大夸獎了她一番,把進貢的夜明珠賞了她,把旁邊的人羨慕得要死。
蘇文清握著杯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遙遙望去。孟秋葦已經把雙方作品掀起,在眾人面前展示一番,蘇麗華寫的字體娟秀縴細,顯出女兒家的細膩與溫柔,又不失大方得體,很是漂亮。而胖姑娘張小妮就遜色多了,一筆一劃中規中矩,稍顯稚女敕。
胖姑娘听到眾人夸贊對手的聲音響成一片,頓時泄了氣,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拿起八仙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幾口。
「妹妹師承何人,說來听听。居然能教妹妹寫出一手這麼漂亮的字體,真是讓我等羨慕死了。」說話的是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姑娘,叫做徐華箏,是知府大人第二個兒子吳敬庭的妾室,因生了個兒子,在府里才有些地位。本來這樣一年一度的盛會,吳敬庭的正妻也應來的,不巧的是,就在昨天夜里,那位正房突然感染了風寒,吳知府差人送了賀禮前來,並告了罪,只讓兒子的小妾徐華箏陪了知府夫人一同前來。
這個徐華箏原是平民家的女兒,被吳敬庭看上,便納了妾。由于身份卑微,就少了些大戶人家的高傲之氣,說話也謙和溫婉。
「哪里說得上什麼師承」蘇麗華的語氣中有些不屑,「只不過是家父的一個昔日同窗好友,貧困潦倒的窮酸秀才,家父可憐他,便讓他進了府,做了西席先生。充其量也不過多讀了幾本聖賢書而已。」
徐華箏沒料到這個蘇府三姑娘居然不把老師放在眼里,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好,尷尬地笑道︰「可妹妹這手字體,確實好得很……」
蘇麗華不理會徐華箏的恭維,揚揚眉挑釁地看向胖姑娘張小妮︰「張姑娘這會怎麼不說話了呢?剛才不是還叫囂著要報仇的嗎?」。
胖姑娘漲紅了臉,狠狠地剜了蘇麗華一眼,站起來扭頭就走。
蘇麗華唇邊溢著冷笑,哼,跟我斗回去好好地練上幾年再來吧。腳步卻不停,追了出去︰「張姑娘,你別走呀,我們還沒比完呢。」
看著胖姑娘狼狽而去的背影,蘇麗華笑得花枝亂顫,心花怒放,長袖亂揮。
等奚落夠了,蘇麗華才心滿意足地轉回身子,卻不料想一個丫頭正捧著一個茶壺迎面而來。蘇麗華這一轉身轉得急,與那名丫頭撞個滿懷,那丫頭「啊」的一聲,托盤月兌手,一壺滾燙的熱茶竟向旁邊站著的徐華箏身上砸了過去。
事出突然,徐華箏呆立當場,忘了躲避。
就在此時,一只手猛地伸了過來,迅速把徐華箏拉到一邊。
徐華箏驚魂未定,就听到一聲「呯」地一聲巨響,盛滿熱水的茶壺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茶水四濺,破碎的瓷片四處飛散,地上濕漉漉一片,冒著熱騰騰的白氣。
一時之間,驚叫聲四起,眾人嚇得四下閃避。孟秋葦臉色煞白,用手直捂心口,口中一迭聲說道︰「嚇死我了」
那個小丫頭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慌忙跪下︰「各位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我朝這邊過來,沒留神……」
「你這死蹄子,存心想害我是不是?」蘇麗華看看自己的衣裙被濺濕了一片,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盯著面前瑟瑟發抖的小丫頭,揮手就是一個耳光。
眾人愕然。
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這可是南昭王府,這個蘇家三小姐居然仗著南昭王妃的寵愛,仗著兩家的交好,在別人府里教訓別人的奴婢,這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地上,那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捂著臉,嚶嚶地哭著。
「翠縷,這是怎麼回事?」隨著一聲征詢的話音,一個年長的宮女從假山處轉了出來。她一身簡樸衣著,頭上也只插了枚銀簪,端莊的容貌上透著些許威嚴,正是王妃身邊的大丫環墨歌。
她方才按王妃的吩咐,拿了活血散淤的大內藥酒交給呼延二公子的貼身小廝茗硯,剛轉過假山,便听到前面傳來一聲巨響,然後鬧哄哄的一片尖叫聲,以為出了什麼事,便緊走幾步趕過來,正好看見蘇府三姑娘揮手打翠縷那一幕。
「墨歌姐姐,我不是故意的……」翠縷抽抽噎噎道,「我剛才捧了茶壺過來,三姑娘就撞了過來……」
「你這死丫頭,居然敢說是我撞的」蘇麗華一聞此言,頓時叉了腰,指住翠縷的鼻子罵了起來,「你這死蹄子少誣陷我,分明是你自己不長眼楮……」
「三姑娘」墨歌正色道,「這里是南昭王府,府里的丫頭犯了錯,自會有人教訓,不敢勞煩姑娘動手再說,府里有府里的規矩,姑娘說下人們誣陷于你,即是說,王妃管教無方,縱容下人們胡為非為,害你受委屈了?」
墨歌一番話說得不亢不卑,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蘇麗華。蘇麗華臉一紅,待要反駁,旁邊站著的範明霞忙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別說下去。
眾人眼中雪亮,這件事本來就是蘇家三姑娘先撞了人在先,強詞奪理下去也撈不到半點好處。
墨歌不再看她,轉身厲聲道︰「翠縷,你還在磨蹭什麼,趕快把這里打掃干淨,別擾了姑娘們的雅興」
翠縷慌忙爬起來,拿來掃帚拖把,把地上的水漬和破碎的瓷片掃走。
墨歌也不作停留,徑自往看台方向去了。
蘇麗華顏面頓失,氣咻咻地坐在藤椅上直喘氣。
徐華箏這才回過神來,感激地看向剛才把自己拉開的姑娘︰「剛才真是多謝姑娘了。」她看看眼前的蘇文清,柳眉不由微微皺起,眼中有疑惑,「姑娘看起來面生得很,想必是第一次來這里吧?」
蘇文清含笑點點頭。
「不知姑娘是哪個府上的?」徐華箏斟酌了字眼問道。
蘇文清笑笑,正待要說,就听到一個人挨了過來,很「親熱」地攬過她的肩膀,同一時間,一聲極盡嬌媚的聲音響起︰「華箏姐姐,這你可就不知道了,這位小清姑娘,說起來還是蘇三姑娘的妹妹呢。她呀,是富貴珠寶行的蘇老爺的親外甥女,今年才認回來的。」
徐華箏便笑道︰「原來如此。方才我還琢磨著,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坐在那邊,溫柔嫻靜,氣度不凡的,一定是哪個大戶人家里的姑娘,這回還真是被我猜中了。」看向蘇文清的眼神中又多了幾分親切。
蘇文清斂了笑容,眼角余輝斜睨著範家小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玉手,若有所思。
那邊,蘇麗華狠狠地瞪了範明霞一眼。
範明霞飛快地朝蘇麗華眨眨眼楮,轉向蘇文清時,已換上如六月天陽光般的燦爛笑容︰「華箏姐姐,你不知道,這位小清姑娘,本事著呢。有著一手種蘑菇的絕活,在揚州城城郊還開了一個大大的蘑菇園呢。」
眾人一听,「嘩」的一聲,齊齊把目光聚集在蘇文清身上。這聲「嘩」聲,當然不是欽羨與敬佩,更多帶了不屑與鄙夷。在這個時代,哪個名門閨秀會去伺弄蘑菇的?那是鄉野粗俗的女子為了生計才做的事情。
蘇文清坦然地淡淡笑著。難怪這個範小姐怎麼突然一下子對她親近起來,原來是尋了機會取笑于她。她從來不認為種蘑菇是一種低賤的職業,比起那些整日呆在深閨之中,無所事事,只會像絲草一樣倚仗爹娘、依仗夫家存活的人而言,她這樣活得有自尊多了。
「哦,對了,我怎麼忘了呢?」範明霞又再次飛快地朝蘇麗華眨眨眼楮,「我听說,小清姑娘讀過書,也是寫得一手好字的,今天就讓我們大家見識見識如何啊?」
蘇文清有些錯愕地望著身邊笑靨如花的範明霞。那冷漠高傲的眼神,含著譏諷,分明是想給她難堪,看她的笑話。
這位範小姐,幾時看過她寫字了,又如何會說她「也是也是寫得一手好字的」?她們只不過見過幾次面而言。
迎上蘇麗華投過來似笑非笑的眼神,蘇文清瞬然明白了。蘇麗華寫得一手好字,在坐的恐怕無人能及,範明霞存心這樣說,無非是想讓自己在蘇麗華出丑,做她們玩笑的樂子。
而自己,又怎會遂了她們的意,讓她們的陰謀得逞?
當下微微一笑,也不推辭,行至當中的方桌前,伸手就要取筆架上的毛筆。
忽然,袖子被人輕扯了一下。蘇文清回頭,見不知何時,徐華箏已經跟了過來,正用擔憂的目光望著她。
剛才,听了範明霞的介紹,徐華箏知道,蘇文清這個富貴珠寶行的蘇老爺的親外甥女,不過是一個鄉下丫頭,是一個專種蘑菇的。鄉里姑娘當然比不得城里的姑娘,能認幾個字就很不錯了,哪能像城里的那些大家閨秀、官宦小姐一般,整天學琴,下棋,練書法,畫畫,悠閑度日。因著剛才蘇文清幫了她一把,這個時候見她遭人為難,便起了替她解圍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