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秋梧這句話徹底地擊碎了明老爺最後的期冀。他這樣明顯的明知故問,就是希望能從自己寵愛的兒子口中,听到一些否認的聲音。如今,這個不肖子就跪在眼前,說出來的話清晰無比,他居然連否認一下都沒有,居然全部認了。
明夫人緊攥著絲絹,眼楮緊張地看看老爺,再看看兒子,手心都滲出冷汗來。
氣氛一下子凝固般,壓抑得人透不過氣。
「你……我明華正養的好兒子」明老爺大步上前,高舉的手掌重重地揮了下去。
只听一聲沉重的響聲過後,明秋梧微側了臉,臉上鮮明地印上了一個清晰的巴掌印,臉頰迅速浮腫起來,嘴角,一絲血線婉而下。
「老爺」明夫人失聲尖叫,然後用絲絹緊緊捂住嘴巴,眼中已經淚光盈然。下位坐著的竇姨娘和沈姨娘也嚇得臉色發白。
明秋梧穩住身形,擰了眉頭,用袖子擦去唇邊的血跡,依然是那樣不亢不卑地望著父親。
「老爺您先別生氣。」白姨娘眉眼一挑,眼中有得意的神色,「大公子這樣做,無非是愛慕蘇姑娘。可能覺得拿出一點點的銀兩不夠誠意,于是,干脆把整座庫房搬空去討好她了。」
明夫人狠狠地瞪了白姨娘一眼。她這樣說,根本是在火上加油,坐實了明秋梧私自挪用明家庫房的罪名。
明老爺果然怒道︰「我怎麼有你這麼個兒子,居然把家財敗光去討好外人」
「爹爹,」明秋梧看定父親,眼中漸漸森冷,「火燒衣錦閣的事件,爹爹也有份參與吧?」他苦笑地搖頭,為了打壓對手,縱火焚燒,明知道那是他喜歡的人,卻非要置她于死地。他怎麼會這樣的父親呢?
明老爺心中一凜,看看兒子。如此機密的事件,兒子怎麼知道?蘇文清的事業開始蓬勃發展,已經威脅到了揚州城內多家商家的利益。火燒衣錦閣,只不過打壓新興行業的一條策略而已。那晚,向榮給揚州城內的幾家大商行送了信,大家密謀了一個晚上,決定對衣錦閣下手,讓蘇文清從此一蹶不振,退出揚州商界。想不到,計劃周詳的事情,居然被自己的親生兒子生生破壞掉了。
「我絕對料想不到爹爹居然會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出來。」明秋梧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像是看一個陌生人,「爹爹後悔有我這麼一個兒子對吧,其實,我也後悔有你這樣一個爹。」
「你…….」明老爺怒極,抬腳對著明秋梧的胸口就是一腳踹了過去。
明秋梧悶哼一聲,伏在了地上。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捂住胸口,唇邊又溢出一絲鮮血。
不知是誰「啊」地叫了一聲,膽小的竇姨娘和沈姨娘的身子抖得厲害。
「胡管家,拿家法來」明老爺指住兒子,怒吼道。
明秋梧咬咬牙,極力讓自己的身體直起來,那份倔強看得人心疼。
「老爺,不要啊。」明夫人此刻救兒子要緊,也顧不得什麼身份,沖過去跪下來,扶住兒子,哭著求道︰「老爺,兒子不懂事,你就饒過他這一回吧。」再轉身自己的兒子,「秋梧,秋梧,你就听娘一句勸,給你爹認個錯吧。你爹一向疼你,你只要給你爹認個錯,你爹一定會原諒你的。」
明秋梧閉了一下眼楮,胸口鈍鈍的痛,前段時間感染了風寒,咳了好長一段時間,至今當胸受了這一腳,更是覺得呼吸都開始困難起來。
听了夫人的話,明老爺的心也有些柔軟起來。他微微回頭,把怒意往下壓了一下,朝下面跪著的兒子看去。
下面跪著的,是自己最寵愛的兒子,自小就聰明伶俐,長大後更是一表人材,比那個庶出的、長得不怎麼樣,又一肚子彎彎曲曲花花腸子的二兒子好太多了。他也是傾盡了一腔心血,手把手地教導,就是希望有一天,這個兒子能接下明家龐大的家業。誰曾想……
「秋梧,你快向你爹認個錯啊。」寂靜的大廳里回響著明夫人的哭求聲。
明夫人的淚水並沒有感動冷了心腸的明秋梧,他努力睜開眼楮,望著堂上的他不認識的父親,恨聲道︰「我什麼錯都沒有,我唯一錯的,就生在這個家里。」
這番話又把明老爺強壓下去的怒氣又撩撥上來,明老爺怒極,腳下再不容情,一抬腳又朝兒子的胸口狠狠地踢去。
這次,明秋梧如秋風中的一片落葉般,在空中打了一個轉,隨即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有類似骨頭斷裂的聲音傳出,听得人心底發毛。竇姨娘和沈姨娘已經捂住了眼楮,不敢再看,在外面偷偷往里瞧的丫頭們也嚇得縮了回去。小六與秋嬋在外面看到這番情景,驚得心髒都要跳出胸膛來了。老爺居然下狠手打公子,難道公子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了嗎?
明夫人嚇得一坐在了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如木偶般飛了出去,再摔了下來。
整個大廳里響徹著明老爺的咆哮聲︰「胡管家,拿家法來我今天就打死這個逆子好讓他趕緊投胎去。」
呆住的胡管家被老爺的怒吼聲驚醒,遲疑地站在原處,後見白姨娘投過來的狠狠的目光,才微嘆一口氣,拿起案幾上放著的漆黑的藤條,交到明老爺的手里。
明老爺抄著藤條,大步朝倒在不遠處的兒子走去。
「老爺,你不要這樣,你饒了秋梧吧。」明夫人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擋在兒子面前,抓住明老爺的手,哭道︰「老爺,我求求你,你就饒過他吧,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明老爺握著藤條的手,停在了半空,目光落在趴伏在地上的明秋梧身上,卻怎麼也揮不下去。夫人說她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其實他又何曾不是?那個有異心的二兒子他實在是不能指望什麼的。
明夫人見明老爺似有所動,心中才暗地舒了一口氣,慌忙去看趴在地上的兒子。
「秋梧,你怎麼了?你不要嚇娘啊……」明夫人哭著去把兒子扶起來。就在此刻,明秋梧「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把面前的地板染了個通紅。
「秋梧,秋梧。」明夫人驚得魂都快沒了,把兒子抱在懷里,拼命地叫道。
秋明梧閉著眼楮,臉色煞白,整個人已經處于昏迷之中,只是無意識地一口接一口地吐著鮮血,把淡青色的衣衫染得血跡斑斑。
「老爺,老爺,你下手太重了,你把兒子踢成這個樣子,這,這怎麼辦啊?」明夫人緊緊抱著兒子,失聲痛哭。竇姨娘和沈姨娘也跟著哭了起來,白姨娘與二公子明秋文站在了一起,似乎沒有料到事情竟會成這個樣子,兩人的臉上都有些驚慌。
明老爺眼楮都瞪大了,扔下藤條,俯子,叫道︰「秋梧,秋梧。」
明秋梧緊閉著雙目,軟軟地靠在母親懷里,了無聲息。
「秋文」明老爺急叫道,「快去把城東大街的馬大夫請來,要快」
明秋文愕了一下,怎麼喚他去?不過父親的話又不敢不听,況且看目前的情形,父親好像又對大哥心生憐憫了。如果不去請的話,或者延誤了的話,氣頭上的父親可能會把怒氣遷到他頭上。
這個馬大夫,曾經是皇宮大內的太醫,有一手「藥到病除,妙手回春」的高絕醫術。若能請得他來,明秋梧的命是可以保得住的。明秋文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這次這麼難得的機會,居然沒有弄死明秋梧,真是可惜。下次,可能就沒這樣的好機會了。
他恨恨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明秋梧,不敢怠慢,轉身匆匆地走了出去。
明秋梧在一陣劇烈的疼痛中醒了過來,睜開眼楮,便看到熟悉的帳幔,熟悉的桌椅台凳,還有熟悉的鳥籠和金魚缸。
他微微嘆了口氣,他終究還是沒有死成,還要背負這副軀殼繼續痛苦地活著。
昨天的一切宛似一場夢般,而他,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去的。自從他得知自己的親生父親也參與了「衣錦閣」縱火事件以後,他就整天生活在痛苦的自責煎熬當中。後來,他打探到蘇文清那邊要重新制作昭平公主的禮服,急需從北地進貨。他就偽造了父親的私印,去銀莊提了五萬兩銀子出來,付清了購貨的銀子。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就靜靜地等著「東窗事發」,等著哪一天父親把他打死,他就了無牽掛地走。
可如今,他又活過來了,這個家,這個冷血的父親,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
他動了一下,胸口處劇痛如焚,就連呼吸都感到疼痛。他不由握緊了拳頭,鬢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公子,你終于醒過來了。」秋嬋一進來,便看到明秋梧睜開眼楮,強撐著要起來,趕忙放下手中端著的藥碗,趕過去扶住他,「公子,馬大夫說了,你的肋骨斷了兩根,肺部也受了重傷,差一點就沒命了。」秋嬋說得驚心動魄,「馬大夫還說,你千萬不要亂動,他剛給你上了夾板,敷了藥,你一動的話那些接上去的斷骨就會走位,那就難好了。」
明秋梧看看身上,果然,用布條綁了幾塊夾板在身上,由于胸口那邊地方疼得太厲害,以致他都感覺不到上了夾板。
請了馬大夫又如何?他垂下眼簾,他本已不打算活下去。
「秋梧,你醒了?」門口處傳來明夫人的聲音,想必是秋嬋剛才驚喜地大叫一聲,早早有守候在外面的丫頭趕去通報了。
明夫人急匆匆地趕至床前,撫著兒子的雙手,含淚道︰「秋梧,你終于醒過來了,你可把娘嚇死了。」
明秋梧轉頭看去,見不止明夫人,還有白姨娘和明秋文,竇姨娘和沈姨娘也都來了。大家圍在床邊,都在看著他。
當然,這目光中,有同情的,有憐憫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最後進來的,是明老爺,明華正。
明秋梧把臉轉向床里邊,那個名義上的父親,他不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