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花朝邊上的一間屋子呶了呶嘴︰「在那兒呢。」見明公子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忙解釋道︰「明公子,小清自從京師回來以後,就一直窩在那間屋子里研究蘑菇新品種,你等一下,我去喚她出來。」說著張二花轉身要走。
「張姑娘,」明公子喚住她,「我跟你一塊去吧。」
待到了工作室門口,張二花正要出聲叫喚,明公子又攔住她,含笑道︰「我就在這外面看看就好,不要打擾她。」
張二花正覺得訝然,明公子已經走到了窗邊,從半開的窗子望了進去。
屋里,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忙碌著,時而走到土壤前仔細地察看著,時而走回到案幾前揮筆記錄著,時而低頭沉思,時而……
明公子覺得一陣欣慰。看她忙得跑來跑去的樣子,應該是沒事了。一個人心中若有事情,哪能如此這般全心投入到一件事物中去呢。明公子輕輕吁了口氣,只覺得懸在半空的心終于安定了下來。
張二花看到明公子臉色明顯地緩和了下來,不似來時那樣緊繃著,知道他是真心關心她,便含笑道︰「我代小清多謝明公子的關心。公子臉色不太好,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等忙完這段時間,我再與小清一起來拜謝公子。」
這段時間,張二花從張嬤嬤口中隱約听得一些關于明公子的事情,好像是明公子與明老爺起了一些爭執,而明公子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明記陶瓷店了,應該是在家里養傷,而不是像小六說得什麼得了傷寒之類的借口。但是張嬤嬤說出來的只是一些道听途說的小道消息,具體內情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張二花不是個特別八卦的人,至于別人家里的內部事情,她也沒有那個閑功夫去管。明家在揚州城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名門世家,幾代人下來,掙下這麼龐大的家業,人口眾多,私底下為了利益爭來斗去也在所難免,所以,張二花猜想,明公子生性純厚,會不會因了這樣的性子被人陷害了。
好久沒有見到明公子了,如今見到他容顏清減,臉色蒼白,身上的袍子松松垮垮,風一吹就倒的樣子,心下倒也生出幾分憐惜。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張二花也漸漸明白明公子的心思,知他另有所系,于是對于這份感情便不再做他想。但是,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張二花也不由覺得有些傷感,說出讓他早些回去休息也是出自于真心。
「那好吧,我先告辭了。你多勸勸蘇姑娘,天下哪有過不去的坎呢?凡事要想開點,保重身體才是最要緊的。」明公子不知不覺中開始嘮叨起來。想到林氏的不幸,又想到林志海的背叛,再想到她一個弱女子,無緣無故要承受這些本不應她來承受的打擊,他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這人死不能復生,還望張姑娘多多開解一下小清姑娘,凡事要往好的一方想,令人不快的事情總會過去的至少我,我們這些朋友不還都在身邊嗎?有什麼為難的事情盡管說出來,只要我們能到辦到的,我們一定竭盡全力把事情給辦好……」
小六驚奇地望著自家公子,自家公子何時對人說過這麼多的話?何況公子的性格一向正派,說一不二,他這樣說了,明顯就是把蘇文清的事情當成是自己的事情了,這會不會也算是一個表白呢?
張二花怎麼听不出明公子話里的意思?她心下暗暗嘆息,小清雖然連連遭受打擊重創,人生正處于徘徊的低谷,但是有這麼多人關心著她,特別是能遇見明公子這麼情深意重的人,也算是在這場劫難中的一些安慰了。
雖然現在有些話說出來為時過早,但是,張二花真的希望蘇文清能夠忘了那個不值得惦記的人,忘記那些曾經的陰靄,讓人生重頭來過,全心全意地接受明公子。她想,像明公子那樣的人,也算是世間少有的吧,那樣的人,能給任何女子所要的,一生一世的安定。
送走了明公子,張二花又回轉到蘑菇園,從門口看去,蘇文清仍在案桌前不知記錄著什麼,那副專注忘我的神情,讓張二花心中產生一絲不安。她認識的蘇文清,永遠把悲傷埋在心里,強撐起笑臉不讓身邊的人擔心她。可是,這樣的強顏歡笑又能維持多久呢?有時候,張二花真的希望蘇文清能像其他女子一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把心中的悲傷煩悶與憂愁一古腦哭出來。那樣的話,她才不會覺得這麼擔心。可是,能哭出來的,就不是蘇文清了。
張二花深深嘆口氣,搖搖頭,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是矛盾。天邊陰沉沉的,半空中傳來了幾聲轟隆的雷聲,看來,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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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文清直起腰來,活絡了一下筋骨。俯在案前太久的緣故,骨頭有些僵硬。
這時,她才發現窗戶緊閉著。她隱約記得,下午的時候,不知是誰跟她說了一句,今天晚上要下雨。她隨口應了,如今居然想不起是誰了。
開了窗,她把目光投向屋內左側的小型蘑菇地。這個關于「四頭菇」的研發試驗,一連試驗了好幾個月,進行了數百次的培育,種植,但結果卻總是讓人失望。自京城回來之後,蘇文清便與範老爺商議,換了另一個方法來培育,看看能不能突破這個瓶頸。
這個方法,就是將常用的培植順序打亂,重塑一種全新的培植方法。這個法子蘇文清與範老爺子探討了好幾次,覺得理論上可行,就不知道實踐起來會如何。
現在已經是第四天了,在營養液的作用下,按理應該會有一些反應的。但之前半個時辰蘇文清察看了一下土壤,卻連一丁點的蘑菇的腦袋也沒露出來。
蘇文清二轉身到窗台邊把窗子都打開,這夏天的雨,往往是雷聲大雨點小,雷聲大得嚇人,真正下到地上的卻是那麼一陣子的雨水。天氣仍然悶熱,熱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轉頭看了一下筆錄,今天還要灑一次水。
水井就在工作室旁邊,走幾步路就到。就著淡淡的月光,蘇文清從井邊提了兩只木桶,打了兩桶水上來。
她就著打上來的水洗了一下臉。水很清,也很涼,現在天氣一天一天熱了起來,這冰涼的井水正好可以解解炎熱。
洗了臉,倦怠去了不少,整個人的精神也好了很多。蘇文清提了兩桶滿滿的水,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蘑菇地,神思卻有些恍惚。
她記得好像有這麼一個場景,在很久遠以前,在桃花村的山坡上,在那間五歲的她發現並改造成蘑菇屋的獵戶小屋里,一個體質柔弱的小男孩自告奮勇地拿過她手中的木桶,到屋外不遠處的小溪邊提水回來澆灌蘑菇。那小男孩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粗活,提了水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衣衫也被濺出的水弄濕了一片,精神卻可嘉,來來回回地奔走,直至把水缸盛滿。也許就是那個認真執著的樣子感動了她吧,令她就那般認定了他,可是如今呢,那個屬于她的小男孩再也找不回來了。
突然,腳下一個踉蹌,她一時把控不住身體的平衡,往前跌去。水桶掀翻在地,桶里的水全灑了出來,而額頭卻磕上了木桶的邊緣。
蘇文清只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額頭處火辣辣地疼,手掌處與地面摩擦的地方,已經被蹭掉一層皮,有血珠滲了出來。連日來的不眠不休,食不甘味,已經使她的精力極度透支,一陣陣的暈眩襲來。
她呆了半晌,掙扎著站了起來,把木桶扶了起來。幸好,只是灑了一桶水,還有一桶只是灑出一點點。她咬咬牙,提了水回到了蘑菇工作室里。
蘇文清呆呆地望著裝著大半桶水的木桶,昔日熟悉的場面再現,記憶無處埋葬,身心俱創,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洶涌而下。
蘇文清壓抑地哭著,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蘑菇地里。在外人面前裝出的堅強在這里傾刻瓦解,心中的苦澀無以言表,想不到愛了那麼久,等了那麼久,終究是一場虛無。
她在為自己哭,為這段如水的姻緣,為這段不能善終的愛情而哭。
八年的時光,一起走過的日子仍歷歷在目,八年前桃花村遭劫,哥哥蘇辰宇的死換來了他的生,她已經把他當作最親的親人;小蓮子莊後山的那次他寧願舍棄自己的生命也要救她的舉動,更令她認定了他,他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份,無法分離。如今,卻要讓她把這個人,把所有過往的記憶全部剝離出去,這怎不令她痛徹心肺?
若早知是這樣一個結果,那天在小蓮子莊的山崖邊上,為什麼要奮不顧身來相救呢?如果不那樣的話,也不會令她誤會那麼深,正因為期望太高,才會跌得越重;愛得越深,才會痛得越真。
真心的付出,怎麼會換來這樣的結果?她供他上學,送他赴京趕考,不期望他能有多榮耀,只要能真心實意對她就好,也不枉她八年來對他的殷切期待。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呢?
蘇文清是被附近一聲響亮的公雞鳴叫聲驚醒的。
她從案桌上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昨天夜里不知從何時開始,居然哭著哭著睡著了。她抬頭看向窗外,窗外,天還沒有大亮,薄霧如織,天邊層厚重,灰蒙蒙一片。
她再把目光調了回來,投到蘑菇地里,卻在下一秒瞬時瞪大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