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蘑菇園的門前,又重復上演著上段時間剛出現的一幕。一個俊秀的人直挺挺地跪在門前,筆直,屹立不倒,不知跪了多久。
暮色蒼茫,大地四周傾灑著夕陽的余輝。一輛馬車自蒼茫中徐徐駛來,在蘇氏蘑菇園門前猛然拉緊韁強,馬匹一聲長嘶,穩穩當當地停住了。
停住的馬車里,張二花掀起了窗簾的一角,眼楮朝前面望去,嘀咕一句︰「又來搞這一套」
「什麼事?」正在閉目養神的蘇文清猛然被馬車突然剎住的顛簸驚醒。她直起身子,眼楮透過掀起的窗簾向外望去。
蒙蒙暮色中,那一襲熟悉的身影,在蘇文清看來,是隔了幾個世紀的寡淡的記憶。
往事紛紛撲面而來,有一些酸楚流入心間,蘇文清垂下頭,就听到張二花說道︰「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他來做什麼?我下車把他趕走。」
「張二花。」蘇文清忙伸手把她拉住,「這件事你就別瞎操心了,交給我處理吧,我會處理好的。」
張二花看看蘇文清︰「小清,這種人信不過,你千萬不要給他的花言巧語騙了。」
知道是張二花的好意,蘇文清笑著點點頭。
張二花下車回家去了,蘇文清也下了車,然後打發駕車的小廝駕車回家。
蘇文清也立在蒼茫暮色中,看著跟自己只有幾步之遙的那個孤獨的身影,平復下來的心境有些冷。
昔日的狀元郎不再有往日的光環,他只是一個平民,一個剛剛死里逃生的平民。皇上的詔書已經公布天下,林志海幸獲赦免,終生不得再步入仕途。
蘇氏蘑菇園門口處的燈籠亮了起來,那是蘑菇園的家丁蔣二點的。燈光輝映下,林志海的臉龐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目光呆滯,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他听到了動靜,抬起頭來,呆滯的目光凝聚了一點光亮,然後這點光亮越聚越多,他差點要驚跳起來。他目光定定地望著蘇文清,望著這個他昔日愛過,卻辜負過的人,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小清,是你嗎?是你吧?太好了,你終于肯看我一眼……我們和了吧,在一起,不要再分開……」
他說得急切,動作也急切,說話間就要去拉蘇文清。蘇文清側了一子,他抓了一個空,茫然地望著她,神情有些沮喪︰「小清,你不肯原諒我嗎?是我傷你太深,太重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好不好?」
蘇文清身子晃了一晃,很快穩住了。她看著他,就像看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她的目光很冷淡,沒有怨恨,只有冷淡。
「林公子,請回吧。這個地方你不應該來。」蘇文清嘆了口氣,語氣冷漠疏離。
「小清,你還不肯原諒我,是不是?」他近乎哀求地望著她,「小清,你听我說,我是冤枉的,我的心中一直是有你的,我是被人設計了,迫不得已才背棄了我們的婚約的……」
「好了,林公子。」蘇文清已經不想再听這些解釋的話,大錯已經鑄成,時光無法倒流,這種事後的解釋無異于畫蛇添足,把事情越描越黑。「你回去吧,既然能逃過這一劫,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小清,你真的那麼狠心,不肯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林志海仍不死心。
「機會,還有機會嗎?」。蘇文清在笑,笑得有些淒苦,「我們都曾天真地以為,只要彼此心中有對方,結局就一定會幸福。可是,我們之間,最最缺乏的,就是堅守。」
林志海震了一下,整個人似乎要垮掉。
蘇文清深深嘆息,轉身朝屋里走去。相愛的人眼中揉不得沙子,一段感情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誰也沒有辦法把它救活。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她不是好馬,但她不吃回頭草。
「蘇文清,我已經寫了休書,難道你還不肯原諒我嗎?」。林志海朝她的背影大喊,語音中已帶上了哽咽。
蘇文清渾身一震,在原地愣著沒動。
一個女子抱著孩子不知從什麼地方沖了過來,听到這話時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她哭著喊道︰「林志海,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你怎麼就那麼狠心,要休了我……」
蘇文清回頭望去,有人在她家門口,上演著一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lun理大戲。男主角是背叛過她的人,現在想重新找回愛情;女主角是上段時間說要把丈夫還給她的人,而她這個受害者,似乎倒成了破壞這個家庭的第三者。
多麼可笑。
她轉過身來,快速地朝範明霞走去。在範明霞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把孩子抱在手中,直直地朝林志海走去。
範明霞只覺手中一空,孩子已經沒有了,她愕了好一會,才機械地起身追去。
蘇文清緊緊地抱著剛滿月不久的小嬰兒。很小的嬰兒,很瘦弱,很輕的分量,在壓在蘇文清心頭卻是沉重的,因為這是林志海的孩子,是林志海與別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小嬰兒在蘇文清手中哭得很淒慘,簡直可以說是哭得歇斯底里,哭聲震得蘇氏蘑菇園的屋頂都要震塌了。
範明霞這才驚醒過來,惶急地舉步急追;「把孩子還給我,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蘇文清一步也不停,飛快地走到林志海面前,把孩子往他手里一置︰「林志海,你看看你的兒子,你忍心讓這麼小的嬰兒沒了爹嗎?你自己說」
林志海震了一下,嬰兒的啼哭把他渙散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慢慢低下頭來,把目光落在手中捧著的小嬰兒身上。小嬰兒的小身子拼命地扭動著,哭得震天動地,哭得整張臉憋得通紅,滿臉的淚珠,雙手在空中亂抓,孤獨又無助。
這是他的兒子嗎?自成親以後,他被遠調,夫妻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妻子回家待產,他一次也沒回去探望,所以,這個兒子,他從來都沒有見過。
他不禁騰出一只手,輕輕握住小嬰兒亂抓的小手。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傳遍全身,久久壓抑在心頭的父愛噴薄而出,眼眶中越蘊越多的淚水,終于溢滿出來,一滴一滴地滴淌在嬰兒的小臉上。
「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嗎?」。他把臉貼在小嬰兒的臉上,激動得低聲啜泣。
蘇文清已經轉過臉,看向範明霞;「你們走吧,下次不要再來了,我這里,不歡迎你們。」
範明霞眼中有感激,她低聲說︰「蘇姑娘,我對不起你。」低頭走過蘇文清,她扶起自己的丈夫,輕聲道︰「走吧,我們回家去,好好把兒子看個夠。」
夜幕下,一個人攙扶著另一個人,蹣跚地走著,四周的燈火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蘇文清看了半晌,轉身走回屋里,臉上的神色,平靜得出奇。
「就這樣把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放走了?」正廳里,蘇氏幽幽嘆息一聲,外面的情況她已經看到了,本來她以為女兒會留住林志海,但女兒卻做得很堅決。
「本來就不屬于我的東西,留有何用?」蘇文清很冷靜。
「小清,」蘇氏的臉上有惋惜,「你與海兒,本來是多好的一對,只是被人弄了手腳,才會被迫分開。如今,海兒知道自己錯了,回過頭來求你,你怎麼就不可以原諒他呢?再說,這個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本來就很正常,幸虧海兒還如此堅守著你們之間的承諾,回頭來找你……」
「娘,」蘇文清打斷了蘇氏的話,她看住蘇氏的眼楮,「娘,如果換作是你,翰林院的龔老爺回過頭來找你,你會原諒他嗎?你會跟他進龔府嗎?」。
蘇氏震驚地望著女兒︰「你怎麼知道龔老爺……」
「娘,我有辦法知道,也有權力知道。」蘇文清笑笑。這讓蘇氏覺得,自己的女兒真的不是當年的女兒了,她長大了,會思考問題,會處理問題了。
「小清,你說得很對,如果換成是我,我也不會。」蘇氏嘆了口氣,她們兩母女的性子,真的太像了。
「娘,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蘇文清輕輕道,她知道蘇氏看不得自己的女兒傷心,「娘,一個人的心里容不得背叛,錯已經鑄成,沒必要為了改正錯誤去拆散另一個家庭。」她的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意,「再說,第一次栽在一個男人手里,是無知。第二次再栽在同一個男人手里,那就是愚蠢了。」
蘇氏有些震驚,她看了女兒半晌,幽幽道︰「可你還是為他考慮的,是不是?不然的話,你何苦動用那些銀針呢?」
蘇文清怔了一下,繼而苦笑,眼中罩上了一層霧氣。她伸出右手,卸下右手指縫里夾著的銀針,看著蘇氏微微搖頭;「娘,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精明?」
這銀針的功效,是使那個小嬰兒發出歇斯底里的哭聲,而這些哭聲,是挽回一個家庭的根本。
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頎長的身影立于一個蘇氏蘑菇園門前的一棵槐樹下,靜靜地看著這里發生的一切,從喧嘩到寧靜,一直看到星子隱沒,天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