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完蘇氏蘑菇園,蘇文清轉過身來,便看到後院的一個角落里,站著一個白袍如雪的人。
那人應該站了很久,而且是早有準備地在那里站著。因為蘇文清一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了他的深遂的目光。
這一次,蘇文清沒有刻意的回避,也沒有把他當成透明,她迎了上去,看了他許久,淡淡道︰「多謝你,二公子。」
林志海的案子,猶如死結,她解不了,全天下的人都解不了,唯有皇上能解得了。皇上真的去解這個死結了,頂著與龐太師反目成仇的風險,她知道是他極力說服了皇上。
很久以前,他對不起她,因為是他,害了林志海,害了她,害得林氏遺憾而終;如今,他還她一個人情,因為是他,救了林志海,幫了她,也讓地下的林氏得以安心。
雖然這里面的恩怨無法一筆勾銷,但是,道謝是必須的。
這一句話,如暗夜中投下的一束光亮,打破了雙方僵持了很久的冷淡局面,也打破了雙方長久以來的隔閡。呼延二公子有些慘淡的目光透著驚喜,因為蘇文清的語氣雖顯冷漠,但明顯沒有敵意,甚至還還有些和氣,這對于他而言,已經算是很大的寬恕了。
他抬起頭,俊美的臉上露出了這段時間以來第一絲笑容,笑得有些孩子氣︰「說什麼呢,這麼客氣。」他知道蘇文清指的是替林志海開月兌罪名的那件事情。他沒有問蘇文清怎麼知道是他出手相助的,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的蘇文清,不再是往昔的蘇文清,她手下有一幫能人,如果她想知道什麼事情,即使掘地三尺,那些人也會替她打探出來。
蘇文清點點頭,轉身要走。他在背後輕聲叫住她︰「那樣的人,你還是不忍心看他不好過?」
蘇文清的背影明顯地僵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慢慢轉過身來。
「時至今天,即使他那麼對你,你還是不忍心他受苦,是不是?」呼延二公子看著她,繼續說道,眼中有些哀傷。
蘇文清苦笑,輕輕搖搖頭,再搖搖頭,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落在地面上。這是蘑菇後園的一角,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如今夏日將至,花開得分外燦爛。
蘇文清的目光從花朵上掠過,再看向明媚的藍天,眼中隱約有霧氣升騰,她低聲道︰「我只是,只是不想讓長眠于地下的人再傷心一次。」她指的是林氏。
呼延二公子不由微微動容。他抬起眼眸看向面前那張明艷無比的臉,那張藍天下的臉龐,此刻充滿哀傷,濃得化不開的哀傷,他有一種想上前去替她解開所有憂傷的沖動。
蘇文清在門口等著駕馬車的蔣二,要去兩公里外的「清清蘑菇園」巡視。
「清清蘑菇園」如今已初具規模,蘑菇房進行了擴建,專門出產品質優良的「四頭菇」,而各地的訂單,也專門沖著這些上乘的優良蘑菇品種而來,所以說,如今的「清清蘑菇園」已逐步取代了「蘇氏蘑菇園的位置」,成為了南方地區最大的蘑菇生產基地。
蘇文清看著一身白色錦袍的呼延二公子跳上了馬車,目光中流露出些許驚訝。
呼延二公子坐到了車夫的位置,拉了一下韁繩,轉頭看向蘇文清︰「蘇姑娘,上來吧。蔣二托人捎話過來,他一時半刻還回不來,我就替他跑一趟吧。」
蘇文清疑惑地望著他。駕馬車可是一個體力活,一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也駕得動馬車?
她看他的眼楮,看到一種叫做自信的東西。她不好拒絕,拿過凳子,準備踏著凳子上車。他卻伸手過來,她猶豫了一下,他不容拒絕地抓住了她的手,一手把她拉上車來。
他的掌心很寬闊,有力,透著溫暖。蘇文清有些迷惘,她記得,很久以前,也有一雙溫暖的手拉過她,但這雙手比那雙手更溫暖,更有力。
馬車沿著西湖湖畔駛過,繞湖半周,便是「清清蘑菇園」。馬車駛得很平穩,如履平地,外面景色秀美,蘇文清神情有些恍惚,這才記起駕車之人是南昭王府的貴公子呼延廷玉。
「清清蘑菇園」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擴建之後,人員也招募齊全,培訓之後一個一個分到了各個蘑菇屋里,干得熱火朝天。
張二花遠遠的便跟蘇文清打招呼,待看清駕車的人是呼延二公子時,不由稍微愕了一下。
蘇文清拿了個本子,一個一個蘑菇屋巡視而過,記錄下「四頭菇」的成長情況。張二花悄悄地扯了一下蘇文清,回頭看看不遠處站著的呼延二公子,問道︰「那個公子哥會駕馬車?不會把車翻到湖里去?」
蘇文清又氣又好笑︰「翻到湖里我還能這麼完好地站在你面前?別小看人家,人家本事著呢。」
「你這算是夸他嗎?怎麼維護起他來了?」張二花捉狹道,「小清,我看你對他,好像有點不同哦。」
蘇文清怔了一下,維護他,有嗎?她瞪了張二花一眼︰「少貧嘴,做正經事去。」
張二花嘿嘿地笑著跑開了。
「清清蘑菇園」一切步入正軌,預計下一季的蘑菇收成又是豐產。蘇文清的心情很好,看著手中的記錄本微笑著。她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覺得心中的抑郁好像天空的白雲般慢慢飄遠。
人生還很長,總不能老背著個包袱走完自己的人生。有時人生很像變幻無常的天氣,陰雨綿綿的日子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不好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的事情珍藏在心里。蘇文清要笑著走過她的人生。
在巡視到最後一個蘑菇屋的時候,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這間靠近西北角的蘑菇屋,由于是剛剛興建的,路面還沒有平整完,有些坑窪,蘇文清一個沒注意,左腳便崴在了那里。
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蘇文清站立不穩,身子朝後倒去。
一陣風般,有個人影快速地掠到跟前,快如閃電,快得令蘇文清懷疑,這個呼延二公子是否會武功。
他的手臂很有力,緊緊地抱著她下墜的身軀。她自身後微揚起的手緩緩放下。沒有輕薄的意思,他的目光中只有深切的關懷與緊張︰「怎麼樣?傷到哪里?」
他想也沒想,一把把她抱了起來。這是他第二次抱她。她與他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聲。
這種近距離接觸令她很不舒服,她冷聲道︰「呼延二公子,你放我下來。」
呼延二公子卻不理會她,一直走到馬車邊上才放她下來。
趕過來的張二花瞬時瞪大了眼楮,她驚訝的不是呼延二公子怎麼會抱著蘇文清,而是被一個公子抱在懷里,蘇文清居然沒有反抗。
車廂里,蘇文清捂住腳踝,神情痛苦。呼延二公子的心頓時緊縮起來,他飛快沖上馬車,回頭道︰「很痛是不是?你忍著點,我馬上送你去仁和堂。」
就在他手中的鞭子就要揮落的時候,她冷靜地叫住他︰「二公子,等等。」
他轉過頭緊張兮兮地望著她。
她無視他過于緊張的神情,淡淡道︰「沒事,只不過崴了一下。你先別忙,我先用銀針扎一下。」她說著取出隨身攜帶的針包,取出幾枚細如發絲的銀針,分別在腳踝的幾處穴位扎下,頓時,疼痛稍減。
「可以了,送我回家吧,沒什麼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忍著劇痛,她咬著牙道。
「不行,去杏和堂吧。」呼延二公子執拗道。
杏和堂是西湖湖畔的一個醫館,以治鐵打損傷聞名,離蘑菇園也最近。
呼延二公子回過頭去,不理會蘇文清的制止,一揚馬鞭,一陣風雷電掣,馬車頃刻間便趕到了杏和堂。
蘇文清苦笑,如此一來,這麼點小事真要興師動眾了。不過,心里頭,似乎有一絲絲感動。好久沒有過這種倍受保護的感覺,即使以前林志海在的時候也沒有過。
杏和堂的首席大夫向大夫經常光顧南昭王府,與呼延二公子很熟,此刻見呼延二公子抱了個妙齡女子奔了進來,不由有些愕然,端著個茶盅呆呆地瞧著。
「向大夫,你還愣著干什麼?」呼延二公子一把奪下向大夫手中的茶盅,向桌子上一放,半拖半拽地把向大夫拖了過來。
蘇文清已經把腳踝處扎著的銀針取下來,見呼延二公子一副小題大作的樣子,唯有苦笑,同時把左腳伸出來。
「怎麼樣,傷勢重不重?有沒有傷到骨頭?」呼延二公子忽然變得嗦起來。
向大夫也被呼延二公子搞得緊張兮兮的,他很認真很仔細地看了蘇文清的左腳腳踝處,猛然一用力,蘇文清痛得渾身一震,淚水都痛了出來,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地抓住了扶著她的呼延二公子。
「好了,糾正過來了。」向大夫這才吁了口氣︰「崴得重了一些,我再開些藥,早晚敷一次,保證三天就行走自如。」
「多謝費心。」蘇文清這才發覺自己居然還抓住呼延二公子的手臂,慌忙松開,臉上微微一紅。
呼延二公子似乎並沒有顧忌到這些,他接過向大夫開出的方子,跟著店里的伙計抓藥去了。
「這麼多年來,我還沒見過二公子對一個人這麼緊張過。」向大夫一邊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蘇文清一眼。向大夫是個很和藹的老頭,據說是太醫,告老還鄉後便成了南昭王府的御用醫生。
蘇文清馬上意識到這位向大夫誤會了,她忙擺手道︰「向大夫,其實我與呼延二公子,只不過見過幾次面而已。」這是事實,呼延二公子來蘑菇園也有一段時間了,由于蘇文清時常不在蘑菇園里,所以兩人見面的時候加起來不超過五次。
「只見過幾次面他就緊張成這個樣子?」向大夫更誤會了,看向蘇文清的眼神更加的意味深長。
蘇文清終于明白「越描越黑」這四個字的意思,她干脆閉上嘴,任由那個向大夫誤會去了。
「小清,你有沒有怎麼樣?」蘇氏蘑菇園的書房里,張二花一陣風卷了進來,「那個花花大少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蘇文清瞪著張二花,「你想太多了。」低下頭去弄腳踝處的藥膏。
「你的腳怎麼樣,嚴不嚴重?」張二花這才想起她這一趟前來探望的目的,「大夫怎麼說?」
「三天就能好,行動自如。那個杏和堂的向大夫跟我保證的。」蘇文清微笑道。
張二花的目光落在旁邊杵著的一根粗糙的拐杖上︰「這是……呼延二公子削的?」
蘇文清沒有作聲。沒有作聲就是默認。
「小清,我可告訴你,小心那個人。」張二花正色道,「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
「有那麼嚴重嗎?」。蘇文清笑道,「不就是一根拐杖嗎?不值幾個錢的。」
「不是一根拐杖的事。」張二花搖頭,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小清你听說過沒有?攬香閣沒了。」
攬香閣,揚州城內最大的銷金窟。其中的當紅花魁香攬月,美貌非凡,是呼延二公子的老相好。這樣前景不可限量的青樓,怎麼說沒就沒了嗎?蘇文清不大相信。
「這麼大的窯子,怎麼說沒就沒了?」蘇文清沉思,「會不會搬到別處?」
「除非它撤出了揚州城。」張二花搖頭,「攬香閣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揚州城里的一樁怪事。」
「沒了就沒了。」對于青樓ji院之類非之地,蘇文清不大感興趣,「二花姐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覺得呼延二公子此次突然來蘑菇園是有目的的,因為香攬月走了。所以他把目光轉向你。」張二花很肯定地說。
「你是說,他不懷好意?」蘇文清慢慢道。
「嗯。」張二花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