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若說完,將酒盞放回了桌上。轉身離去。
消失在燈火深處的背影消瘦而單薄,看得久了,只剩下在蠟黃火光中的一點蒼白,漸漸隱了去。
曹操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目光深不見底,沉沉如無星的夜幕,再斟了一杯,微笑著喃喃自語︰「孤無情……」
……
正在許昌幾股激流糾纏在一起,瞬息萬變的時候……兗州冀州徐州一帶流言也開始甚囂塵上。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當初片言兆關中幾年之亂名動天下的毒士賈詡竟然在一無根基二無名聲的蕭若的手下!
連曹操也大意了。
徐榮受召入許昌的時候,毒士就開始以他一貫陰狠的做事風格,在冀州一帶散布對曹操不利的惡毒流言——輕的諸如背信棄義,對盟友倒戈相向,強佔張濟遺孀,對宛城降軍趕盡殺絕。
重的諸如挖出了他是宦官之後的出身,說他的祖父曹騰興風作浪,驕橫放縱,損害風化,父親曹嵩借助曹騰的地位,乘坐金車玉輦,勾結權勢。篡奪皇位,顛覆皇權。連帶著他往上三代做的荒唐事都給扣到了他一個人的腦袋上去。
曹操前不久因為迎奉天子而盛極一時的名聲開始下滑……
而賈詡給他扣的最大一頂帽子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顛倒君臣綱常,其心可誅。
當初迎奉獻帝的時候,曹操自己的說法是奉天子以令不臣,宣揚其對大漢的忠心,因此大多是名士都沖著漢帝這個名頭前去投靠。
但是賈詡將其這兩個月來的作為,包括以朝廷之名征伐張繡,軟禁蕭若,兩易徐州牧……宣揚其獨霸朝綱,欺凌幼帝,排除異己,野心昭昭,與禍亂京畿重地的董卓無異。
前不久袁術稱帝就讓各地諸侯十分敏感,此時散步出的流言力量十分驚人……
賈詡再親自到冀州去游說袁紹,將當初在滎陽曹操設計離間袁紹手下大將義的事以最聳人听聞的方式抖落了出來……袁紹原本就對一時意氣用事殺了義深感後悔,在四處對曹操不利的流言盛行的當頭不由得信了七八分,在加上前徐州牧蕭若被曹操軟禁帶來些微的唇亡齒寒之感,大怒之下,屯兵倒馬關。
就在曹操封了徐榮為徐州牧,準備借著手中的蕭若掌控他的次日,一封來自袁紹的書信輾轉到了許昌——
言辭惡毒,步步緊逼,隱隱騰出幾絲殺伐之氣。
這封信、和袁紹屯兵倒馬關的消息,如一塊巨石投入潭水,立刻在許昌激起了千層浪。
……
曹操變得暴躁易怒,一日之間喜怒無常反復不定,在他身邊的庶務文官頻頻受到笞責。吃盡了苦頭,連帶著他手下的謀士都人心惶惶,不知該如何琢磨主公的心思——
他並不是在意留言的人,宦官之後的指摘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頂多只是一笑置之,但是由袁紹說出來,就代表著盟約出現了危機……
畢竟,袁紹太強了。
擁有易守難攻的河北之地,南面據黃河天塹,東面太行山一埋,從北往南,紫荊關、倒馬關、井陘、滏口等險關扼其咽喉通道,燕地富庶,連年來囤積的糧草當為諸侯之最,再加上此人的名聲,又有沮授,許攸等頂級謀士輔佐,根基穩固龐大到令人咋舌……
要是他現在不顧一切代價揮兵南下,曹操舉全軍之力也只能是螳臂當車。
……
一時間流言迭起,司空府內亦是悉悉索索,處處可聞。
蕭若站在牆角下,听著外面走過的腳步聲。還有幾個似乎是謀士相互感嘆的聲音——
「明公現在無力和袁紹為敵啊!」
「唉……今日听說文若去見明公,都被拒在了門外。」
幾乎所有人都清楚,曹操不是袁紹,沒有四世三公的名聲,缺乏龐大家族世系的有力支撐;也不是劉備,沒有一個悠遠綿邈的帝王譜系可供露臉,更不是孫策,有一個闖下耿耿忠名的父親可納名士之心。
父親過繼給宦官曹騰,從嚴格意義上講,他確實只是宦官之後。
一路而來收兗州,屠徐州,奉天子以令不臣,憑的都是硬本事……雖然看似一帆風順,然而沒有站穩腳跟,隨時都有基業一夕崩塌的危險……特別是在面對袁紹這樣強大的敵手的時候。
……
無論地上如何滄海橫流,四分五裂,夜幕中的弦月總是一如既往,陰晴圓缺,歲歲不變。
司空府的內院並不比其余高官所在的燈火輝煌,屋里只在大案邊點兩盞燈,昏黃的光映在紙面上,曹操持卷在手,一頁頁翻過,眉頭始終緊皺。
終于在再挑燈芯之時,將手中的書卷放在了桌案上。
內院侍女僕童之類沒有幾個,殘月淡淡灑下光輝,天地俱靜,連著池水都一絲波瀾也無……
他在階上佇立良久,抬步緩緩走下來。信步走著,不知何時到了拘禁蕭若的院子前。
此時正是守衛換防的時候,曹操示意衛兵噤聲,緩步而入。
……
侍女都知道這里關押的人的身份,因此不敢怠慢也不熱絡,替蕭若鋪好床就自去睡了。
她在床上輾轉片刻無眠,便起身走到院子里,拿墊子在台階上鋪了,坐下來,抬頭靜靜望著雲里的一勾弦月,望得出神。
一直到腳步聲走到她的身邊,都沒有察覺到。
「蕭若……」
輕輕喚出這個現在稍微有些陌生的名字,曹操的目光冰冷,慢慢步下台階。
「你人在我孤手里,尚且還有屬下忠心耿耿為你效力,你說……孤該拿你怎麼辦?」
蕭若在听到他聲音的時候微微一震,抬眼看到逼落下來的陰郁目光,嘴角輕輕揚起︰「看到你過的不順心,我就放心了。」
曹操先是一怔,繼而低頭笑了兩聲,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以孤對你的了解,你不是會說出這樣話的人。」
她很聰明,應該知道這個時候要活命只能假裝順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頻頻說出真心話,一次又一次激怒他。
蕭若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繼續抬頭看月亮︰「我都說過我恨你。」
「……」
「從你送我到董卓手里的時候,就恨極了。」
「我知道。」
「小平津的時候,傷你絕影的箭是我射的。」
黑眸里驚怒之色一閃而過,他緊緊握拳,嘴角抿出危險的鋒芒。
「只要看見你,我就忍不住想殺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蕭若轉過了頭,直直看進了他黑沉沉的眼里。
清眸瀲灩如水。淡淡月華帶著一抹縴影,覆蓋住唇角冷淡決絕的笑……
仿佛只是昨日,兩人共騎一匹出洛陽。
此刻卻分庭抗禮各位一方諸侯,勾心斗角。
轉瞬滄桑,造化弄人……
曹操一笑,忽地耳邊似乎響起磅礡大雨,似乎曾有一夜,面前此人曾像縮在他懷里瑟瑟發抖。
瞬間,他眼里竟浮上了一絲不可察覺的悔意,只是很快很快被他用恨意壓下去,化成了唇角更加冰冷的弧度——
「蕭若……
我一生的敗仗,大半都拜你所賜。
我的長子曹昂因你的計謀而死……
我最珍視的猛將典韋在宛城一戰萬箭穿心……
我……恨你入骨。」
眼前如有雨幕唰唰而過……蕭若笑意微帶無奈之意,閉了閉眼,與他剛才一樣地答——
「我知道。」
月光無聲,靜默地覆蓋下來。
台階生寒,兩人坐得很近,但是卻仿佛隔著最悠遠的距離。
一番話說下來,曹操也微有倦意,正要起身……
忽然到肩上一重,被一雙縴細冰涼的手緊緊攀附住,瘦弱的身軀靠上來,在他身前劇烈地一顫——
他眉頭一皺,睜眼的剎那,看到了蕭若睜大的眼楮。
她臉色比剛才蒼白了幾分,眼里閃過痛苦之色,手上用力,拉著他閃到了柱子後面。
同時……
奪奪奪,三箭射在了曹操剛才坐的地方。
箭在石階上撞出清脆的銳響。
「有刺客!」
牆頭上黑影一閃,外面的衛兵瞬間喧鬧起來。
曹操立刻拔出腰間佩劍,正要走出去,目光卻猛然被落在地上的滴滴鮮血吸引過去,瞬間,時間幾乎凝固住了……
不敢相信地回過頭,正看見蕭若腳步踉蹌地緩緩往後退,似乎要立刻從他的視線里退出去。
心髒仿佛被狠狠一拽,懸在了半空,他立刻大步走上去。同時心情復雜地希望不要如自己所想……
然而在他看清蕭若白衣上淋灕的血跡和肩頭若隱若現箭頭之後,希望破滅,腳步頓住了……如灌了鉛一樣,再也無法再往前挪動一步。
眼睜睜看著她因為疼痛蹙緊了眉,卻也在逃避他一樣,不停地往後退,直到背後是牆壁,再無退路。
地上拖出了一條淅淅瀝瀝的血跡……
外面的侍衛還在喧囂,曹操卻一改往日殺伐決斷的態度,沒有親自去追查刺客,而是久久佇立在廊下。
「怎麼還不走……」蕭若話里帶著輕微的顫抖。
曹操還是一動未動……喉頭滾動了一下,黑眸更深。
「誰要你多事?」
蕭若微微一笑︰「我是算準他射不到你才擋的。」
她說的並不是假話,只是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
更勿論是多疑的曹操。
他一直冷眼看著,目光卻瞬息萬變,一直到她痛苦地皺緊眉,要扶著身邊的柱子才能勉強站住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為什麼?」
蕭若臉靠在柱子邊,喘息著,說的話輕如夢囈,卻能清晰地傳到曹操耳里︰「因為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