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藍的夜幕依舊,閃爍的星子依舊。
卻在這紅光與淒鳴之間靜謐破碎、光澤黯淡。
雇佣兵們聞聲而起,罵罵咧咧,但這不妨礙他們的行動迅速、目的明確。
簡丹一邊豎起耳朵捕捉四下的動靜,一邊靜靜看著盧英。
盧英卻已經顧不上簡丹。他望向雇佣兵住所的方向,臉頰上的肌肉間或跳抽,目光凌厲,如同被逼到角落的野獸。
簡丹當即有了九成把握︰盧英今晚的行動與姆弗有關——姆弗他們幾個被關在雇佣兵那兒,「重犯囚房」加人工看守,待遇「很高檔」,只有盧英有機會接近那邊,因為那些佣兵總是沖他指派雜務。
那件外套……
——那件蓋在尸體上的外套。
簡丹淡淡開口︰「他讓你為他找了個東西。」
她說的不是問句。盧英極度意外,霍然轉頭看向簡丹,驚詫莫名。
簡丹確鑿無疑了︰「從垃圾處理箱里。」星艦上的垃圾箱,東西大致分類後丟進去,又會被機器進一步分類。所以尸體上的外物會與尸體分開。前者本該采取冷凍措施,然而若直接進入垃圾箱後又無特殊指令,會被歸入有機物處理;後者則會被壓縮,待到了登陸後再丟進當地的分類垃圾箱。沒辦法——文明越發達,生活方式越環保。
為免意外,與星艦上任何一個其它功能環節一樣,這個垃圾分類過程有全套監控——但是,往往沒人會仔細盯著一堆垃圾看個不停。
盧英很快強自收斂了訝色,緊緊板著臉盯著簡丹。
簡丹平靜地打量著盧英,尤其留意著他雙手的位置——以防盧英一時沖動、狗急跳牆,帶來什麼危險。「情報麼?很可能兼帶信號發射器。」
盧英一個字也沒吭。
簡丹徐徐嘆了一口氣︰「我理解你的心情。阿里安畢竟太小,你想要多一道保險。然而事實上,這只會給你我帶來麻煩。」
盧英還是沒說話。
簡丹也不說話了,見他兩手都空空垂在身側,便分出了幾分注意力,轉頭望向訓練場的東邊。
那里,光照已經亮如白晝。中小型艦緊急預熱、機甲一架接一架啟動、「烏龜殼」已經紛紛出發,各色人員穿梭來往,一路小跑甚至狂奔,但卻急而不亂。
這個「巢穴」有個好長官。
其中有三架「烏龜殼」正朝這邊疾跑,直沖他們而來。
盧英面色漸漸刷白。
簡丹心中清冷靜謐,無悲無喜。
她說出上面這些推測,並不是閑極無聊,也不是為了指責抱怨——事已至此,指責又有什麼用盧英年齡閱歷在那兒,不像里奧他們那麼信賴她,也是自然
何況由于情報不足,她一直無法分辨盧英做的是對是錯——直到此刻
而盧英顯然在選拔生們之間打听過一些什麼,才會對她有一點「青眼相看」、有一份格外倚重,否則上次也不至于試圖找她聯手。
所以,現在要做的,點破盧英、加強對他的影響力,因為此後說不定還會用到這家伙——如果到那時候,他還活著的話
……
兩分鐘後。
簡丹他們被三架「烏龜殼」驅趕到了停機坪邊上。衣冠不整、驚魂甫定。艾倫甚至還拎著他的一個鞋子,到了地方才有時間穿上。
唯獨阿里安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蜷在盧英懷里,扁著小嘴卻沒精神哭鬧,一個勁兒還想接著睡。
停機坪上人來人往,差不多三位數,卻沒什麼說話聲,只有機械冷硬的響動——下令與答令都通過聯絡器,小隊有各自的頻道,此上又有中隊、大隊頻道,或者分組頻道,誰也不需要大吼大叫。
停機坪另一側,一個目光銳利、身材削瘦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兒,全副武裝、面無表情,只是偶爾跟聯絡器下一道命令。
兩架「烏龜殼」護在他身側、身後;橘紅頭發立在他旁邊,同樣一身戎裝、全副配備——她手按腰間應急包,臉色極差,黑得好似鍋底、又仿佛下一刻就會噴出火來。
片刻後,又有四個人被兩架「烏龜殼」押送到簡丹他們這兒。
之前簡丹從盧英那兒得知,星艦上一共被帶下來六個「高級囚徒」,不包括盧英自己與阿里安。但眼下只有四個——最關鍵的是,姆弗不在其中
紅頭發見到所有囚徒都被帶到,踱步走了過來,晃著手上一個小東西——那東西已經壞了,至少外殼壞了一小半。
銀河系太大,行星太多,公司太多,產品更多。所以簡丹並不認得那是什麼,只能判斷出這是小型家用電器的一種。不是加熱,就是清潔、鑒掃之類。
橘紅頭發盯著盧英,恨恨將手上的小東西摔在了盧英跟前。
「還認得吧。」
這不是問句。
毫無疑問,在場的每一個人,不管是囚徒還是雇佣兵,都很清楚,有機會給姆弗送點「小禮物」或者幫姆弗找回一個「重要紀念品」的囚徒,只有盧英——他可以活動的範圍是最大的,而且足夠大了。
沒人說話。在性命威脅前,連呼吸都被小心壓抑。盧英全身僵硬。簡丹悄悄端詳了幾眼橘紅頭發的神色。
橘紅頭發轉頭看向四個「高級囚徒」,緩緩平抬起右手,聲音無喜無悲︰「你們六個,房間挨在一起。」
這是宣判他們為從犯、死刑,當即執行——不須起訴,不須審判,更不須復審,只需一個「另兩名囚犯逃月兌」的事實。
所以話音剛剛落下,四人登時大駭,右數第二個貝迪更是驚叫︰「你不能這樣,我們說好了交付贖金,你……」
橘紅頭發手指略一動,一道小小的白光無聲劃出短短的直線,消失在貝迪的眉心間︰「可我也說過,叫你們安分呆著。」
但是你們忘了。
你們沒遵守。
所以贖金啊交換人質啊什麼的,我們也不必遵守了。
貝迪大睜著眼楮,軟了下去。這是聚束光——與天然界里的聚束光不同,它要集中得多、短促得多——不像子彈帶有物理沖量,會撞得防彈衣下瘀血乃至骨折。它的殺傷力來自高度集中的灼傷。所以貝迪並未仰天後倒,他只是帶著額頭上新添的「眉心痣」,膝蓋一軟、跪跌在地,隨之趴俯,撲面擁抱了大地。
橘紅頭發瞄向右數第一個人,普德。那人高高舉著手,渾身僵硬、滿面冷汗、滿目驚惶、嘴唇顫動,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點白光。
普德也「撲通」倒下,變成了一具尸體。
橘紅頭發依次瞄向右數第三個,拉里特。拉里特也舉手過頭,但卻十分鎮定——他搶在橘紅頭發動手前開口了︰「姆弗是博瀾家的人。」
橘紅頭發略一晃光束槍,示意拉里特說下去。
「姆弗剛從米泰過來,在地球上‘自然冷卻’了兩個多月,找到我們,要求搭個順風船。當然,他未必真地叫姆弗,誰知道呢。」
「冷卻」是指「避風頭」。「自然冷卻」是指「混在當地人之中,打發時間,以此避風頭」。在地球上這麼做,對姆弗而言一點不難。對任何一個瑞森情報人員都不難——不管是軍方的人還是商業間諜。
橘紅頭發終于再一次開口︰「你為什麼知道?」
「我是武官第四副官。我們負責瑞森駐地球所有人員的安全。不僅要留心來自‘土著’的,也要留心來自其它方面的。」
這「其它方面」,是指其它文明。
「早說不就沒事了。」橘紅頭發一槍擊中拉里特左手,而後是左手手腕、小臂、手肘、大臂、肩膀,「偏要拖上這些天。」
五槍,五天——如果掐掉頭一天的小半天、再去掉今天這個凌晨,他們剛好在這兒住了五天。
拉里特額頭上冷汗刷一下就出來了,從薄薄一層很快匯聚成黃豆大的一滴滴。可他咬死了牙關,始終沒吭聲。簡丹雖然面臨**煩,卻也分出閑心欣賞了一回他的硬氣。
毫無疑問,在某些問題上,簡丹的價值觀與雇佣兵們很接近。
橘紅頭發冷哼一聲,沒再為難拉里特,轉向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高級囚徒」金達︰「那麼你呢?」
金達是個中年人,鬢角有一點斑白,他也很鎮定,甚至可以說比拉里特還鎮定︰「我服役二十二年,會開各種中小型戰艦,在一線參戰累計有四五年。你們或許用得上我。我不覺得瑞森軍隊能找到辛芒來。來的如果是吉路克人,無疑是要你們兔死狗烹;來的如果是博瀾家,很可能要滅口——所以,我不想留在這兒。」
從星域地理上而言,辛芒之于吉路克,相當于南美洲之于美國。瑞森軍隊跑來辛芒,等于地球上俄羅斯的軍隊跑去南美。
所以金達有此判斷。
橘紅頭發思考了小半秒鐘,一揮手。金達身後的一架「烏龜殼」當即就押著他去了中年男人那邊。
而後橘紅頭發轉向了盧英與選拔生們這邊,目光冰冷,徐徐掃過盧英與簡丹︰「現在輪到你們了,‘勤快’的管家先生,以及這位‘聰明伶俐’的年輕女士——在出發之前,我們總得把不必要的清理了,好為新的航程減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