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小院胡同口,商業街。
湘菜小館。
祁棟點了菜,又吆喝︰「老板,上酒啤酒啤酒。」
正是中午客人最多的時候,老板忙得分不開身,聞聲只是指了指牆角堆著的飲料箱,祁棟便奔過去自己提拎了四瓶。
唐勁不解,瞅了祁棟一眼——祁棟歇過晌午還得忙呢︰晚課他們做來又比早課隨意了不少,下午、晚上都行;不過,因為帶著「小的們」,眼下祁棟祁少俠的晚課固定在下午…。
可唐勁情緒不高,又琢磨著祁棟這小子大約是春風得意、跟那個叫邱琳珊的女朋友如膠似漆,以至于發起了酒興,就懶得吭聲。
祁棟也沒說為什麼喝酒,只是瞧瞧唐勁,當先在桌上一磕開了一瓶擱到唐勁面前,很有一些狗腿殷勤的意思;而後第二瓶才輪到他自己。
——這是心虛
唐勁開始相信自己猜對了,卻也沒心情問;當即吹了小半瓶解渴,因為有酒沒菜,又擱下了。
哥兒倆扯了幾句閑話,一個字也沒提娘兒們;而後菜上來了,他們吃菜喝酒,一人扒掉一海碗米飯。
吃完祁棟飛快會賬,接了零錢,看看唐勁欲言又止,最終丟下一句「有事找我啊」,幾乎逃也似地溜了。
唐勁更覺著不對了,幾步追到了店門口,莫名其妙瞅著祁棟小跑遠去,戳在那兒足足目送了小半分鐘。
可是那樣的噩夢是多麼耗人心力的東西。唐勁這半天下來,已經緩過來了,卻還是沒心情鬧騰,當下搖搖頭也不追,自顧自去了玉泉營立交橋。
花卉市場。
買花。
……
鮮花。
要新鮮。
要顏色明艷漂亮。
要開到四五分、五六分。
還要多、要熱熱鬧鬧一大捧。
滿街的花;可這樣的高標準,唐勁走了大半條街,才算挑中一捆。
是金色的郁金香。
店家接了錢,進屋找零。
唐勁小心撥撥花,嘟噥︰「挑剔,挑剔真難伺候。」
可是,明亮的光線下,這嬌女敕而明艷的花兒、碧綠青翠的葉子,多麼漂亮多麼多麼漂亮
擁在臂彎里,仿佛摟住了凝縮的陽光,滿滿的勃勃生機。
丹丹客廳里的茶幾上,總是有大捧鮮花。最多的是非洲菊、郁金香,間或也換玫瑰與康乃馨,以及其它。反正什麼瞧著好就上什麼,但不要那些香氣太濃的品種。
他們每日一個電話,難免無話找話,購物清單也成了話題之一。唐勁知道的就那麼幾種花,說一個「玫瑰」倒還好,再說一個「香水百合」,卻被簡丹調侃,什麼「香到了發臭的地步,有礙食欲,有助減肥」。
唐勁那會兒可真不曾瞧過幾眼那些花;然而現在,唐勁望著郁金香,卻看見了令人屏息心疼的美麗。
他果然是犯賤……
犯賤
下午二點二十多。
墓地。
唐勁放下花,蹲了下來。
「生氣了?」
貼塑照片里,女孩眼眸明亮,笑容朗朗,唇紅齒白,短發被風吹得微微揚起,永遠凝固在十九歲的年紀。背後是寬闊的水面,遠處有尖頂圓拱的教堂。
那是在歐洲拍的。夏曉雪拍的。
連唐勁也不得不承認,這鏡頭抓得極好,人、背景、光線的角度,甚至還有那吹起發絲的過路風,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如此融洽,仿佛這個女孩天生就該站在那兒、天生就該那樣笑——雖然唐勁想起夏曉雪那娘兒們就覺著左臉火辣辣的……那婆娘比杜馨菁凶多了
「不許再嚇人啊。」唐勁點點女孩,說完想想以丹丹的脾性,恐怕不會這麼好說話,只好割地賠款、讓步了,「玩兒就玩兒——不興那樣兒嚇唬人的啊」
沒人回答。
「听見沒?」
依舊沒人回答。
「不說話,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噢。」
照片里的人還是不說話。
唐勁也不再說什麼。他蹲得腿酸,干脆席地坐下來,倚著墓碑,點了一根煙。
想當初頭一回抽煙時,他還在念小學,為此被唐啟松揍得半死;中學里逃課,買了劣質煙叼著在街口走過,已經開始覺得沒意思,就這麼個味道;之後當了兵進了老營,不再拿抽煙當成熟,只是空閑雖少了、想家卻多了,所以還是會買幾包;不過等到踫上韓青揚那龜毛得跟和尚似的家伙當了室友,抽煙都得跑去屋子外面,這就漸漸斷了——卻也沒什麼不舍。
算算煙齡,也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一眨眼。
再二十年,依舊一眨眼。
人一輩子,也就三四個眨眨眼。
他原以為,這個女人,會陪他一起過上幾個二十年。
沒料到,老天爺都妒忌他,到頭來竟然陰陽兩隔。
四點四十六分,唐勁離開。
五點剛過,來了夏曉雪。
夏曉雪依舊是那一身,只不過背了個背包,還添了個鴨舌帽——壓得低低的,擋住了面孔。
她一進墓園,看過指示,按圖索驥,很快找到了簡丹的墓;而後她瞅瞅四下,眼見無人,當即手一翻甩出一抹幽黯的鋒刃,「嚓嚓嚓嚓」四刀、再戳進去一撬,削石如泥,當即照片到手;末了夏曉雪收刀,驟然發力、一腳踹下去
墓穴應聲崩塌。
夏曉雪將照片丟進背包,低頭瞅瞅,眼見墓穴里有個箱子,當即搬開石頭、打開看了看,把里頭的東西統統撈出來,也裝進背包里。
做完這些,夏曉雪背包甩上肩,抱起唐勁留下的那束花,腳底抹油,溜了
……
因為這里較為偏僻、以至于以前出過刑事案件,墓園里安了幾個監控,但沒人注意到夏曉雪偷花砸墓——門口值班室里的兩人正玩棋。
何況攝像頭里瞧不見墳墓的情況,倒是捕捉到了夏曉雪抱著花、背著包走過的身影,奇怪雖然奇怪了點,卻無人在意——來墓園帶著花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
哦,帶走啊
哪又怎麼啦?
死人的東西都有膽兒拿……那就拿唄
唯獨看門老伯的四歲小孫子正戳在值班室門口,周末偶爾一來,瞧什麼都新鮮,發現了一點端倪——他咋看著這束花兒眼熟啊?
夏曉雪上車點火,迷彩吉普低低咆哮一聲,倏然啟動、馬力十足,一溜煙兒飛快跑了
幼兒園小朋友瞅著那車子遠去,呆呆地抓著他的喜之郎吸吸凍兀自吮啊吮。
葡萄味的果凍不一會兒便統統被吮完,小朋友意猶未盡地呷呷嘴,把吸吸凍吹胖了、倒過來仰頭抖了抖,吃掉了最後一點果汁與果凍,眼看什麼也沒有了,這才丟開手。
這一丟開手,沒好吃的分散注意力,這位四歲小帥哥終于想起來了——那束花,那束又多又漂亮的鮮花是剛才一大哥哥抱進來的,這會兒被這大姐姐抱走了
他趕緊撒腿奔去他爺爺那兒
唐勁在地鐵上的時候,他手機響了起來。
是杜馨菁。
唐靜看著顯示屏,沒接;他揉揉眉心,只覺耳膜又隱隱刺痛,干脆直接一卸電池板、扣上,沒再開機。
他與杜馨菁都不是彼此第一個,說不上什麼負責不負責的。是,他對杜馨菁是不如對簡丹上心,杜馨菁又何嘗對他有多滿意,吃個飯一多半的時間在沖他皺眉頭。
他只好把丹丹那範兒端出來。
這種小事,本來也沒什麼。大家都有過去,誰也別埋汰誰,磨合磨合,日久生情,日子慢慢兒也就過出來了。
可今天早上吵成這樣兒,唐勁實在深感疲憊,還厭煩。
他們不是第一次吵架了。
上回是上個禮拜的事。賀明剛剛被抽調到北京不久,韓青揚則是去年八月份進了醫院,養了幾個月後就來了這邊做測試。好不容易那倆大忙人對上了一天功夫,他們三個聚了一次,難免多喝了些酒,結果回家里,也吵了一回。
還有上上回、上上上回……
唐勁吐出一口氣,下地鐵。
……
路邊的理發小店放著歌。
唐勁進了小超市,跟老板兩塊錢買了個紙箱子,出來時正好听到,一時站住了。
「沒有你,世界寸步難行
我困在原地,任回憶凝集
黑夜里,祈求黎明快來臨
只有你,給我溫暖晨曦
走到思念的盡頭我終于相信
沒有你的世界,愛都無法給予
憂傷反復糾纏,我無法躲閃,心中有個聲音,總在呼喊——
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你快回來,生命因你而精彩
你快回來,把我的思念帶回來
別讓我的心,空如大海
……」
太悲悲切切了
唐勁可不喜歡這個調調,卻不知為何,站在那兒听完了。
店里面的歌還在接著放,只是換了一首。
唐勁听了兩句听不進去,就回他的房子去了。
一進門,唐勁直接收拾了杜馨菁那寥寥幾樣東西,擱進紙箱里;又想了想,估模了一下國慶時候杜馨菁給他買的那幾件衣服的價格,多加了點,裝了一信封的錢,也放進箱子里;而後唐勁尋出裝修時剩下的膠帶,將箱子牢牢打包,招了個快遞發出去。
做完這些,唐勁去廚房看了看冰箱——里面沒什麼東西;唐勁沒心思弄飯,開了手機給劉澄紅打了一個,回家了。
只是走在路上,唐勁總覺得哪兒有一點不大對頭。
走啊走,走啊走,一直都走到家里樓下了,唐勁掏鑰匙,目之所及,忽然想起他還拷了人家房東兩把鑰匙沒還、跟著想起去年正月里兩人吵架那一回,終于恍然大悟
你大爺的
——他被丹丹附體了
唐勁搖頭失笑,一步一步上樓。
他還真不怕這個。別的鬼還沒準索命,丹丹又不會怎麼了他,也就欺負欺負他了。
所以昨天夜里做噩夢?
可他跟人約會、跟人上床,又不止這一天了,先前怎麼不冒頭?
生氣?
得了吧丹丹不是那種人他好好兒努力往前走,丹丹只有夸他的份兒
那麼……
莫非路太遠?
對啊八成就是這個了
……
……
拐彎就是最後一條樓梯,唐勁一抬眼,大驚失色︰「您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