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曉雪。
坐在扶手轉彎處,腰背端正、晃悠著小腿,手里握著一個兩寸左右長寬的便箋本,就著唐勁家門口的感應燈,鉤鉤畫畫,很快翻過一頁又一頁。
這要是簡丹如此行徑,唐勁只會冒星星眼;可這是夏曉雪,唐勁瞧著就不順眼了︰「喲,稀客」
听話听音,同樣是「稀客」,這跟祁棟可截然不同。
夏曉雪卻不在意︰「你手機打不通。」她合上便箋本,看向唐勁,「我有筆生意還不錯,想問問你的意思——不過,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居高臨下,對在低處的人而言,這架勢可不算舒服。眼下的新仇加先前的舊恨,唐勁就很沒好氣,更不肯說實話、嫌丟臉︰「有啊你消息很靈通嘛」唐勁慢吞吞往上走,沖夏曉雪假笑,「干嘛,突然發現爺兒好了?我都要結婚了記得送紅包啊您」
夏曉雪一言未發,靜靜端詳了唐勁片刻,倏然笑了︰「沒問題,我會給你包個厚的。只是你既然有家有室,我這買賣就不合適了。」說著她便下樓了,走到唐勁面前還剩兩格台階時,腳下略頓了一頓,直視唐勁,「對了,記住你今天自己說的話」
唐勁一懵,直覺不妙。
夏曉雪卻沒耽擱,就這麼一眼,又往下走了。
兩人擦肩而過。
唐勁趁機睨了夏曉雪一眼泄憤
夏曉雪驀然迎上了唐勁的目光
唐勁一驚忙別開眼裝無辜;因為被抓了個現行,到底有一點悻悻然。
夏曉雪並沒糾纏,徑自轉過了彎角,下去了。
唐勁雖然看夏曉雪不順眼,但夏曉雪到底是簡丹的姐兒們,唐勁睹物思人……好吧,睹人思人,不大樂意夏曉雪如此來去匆匆;加上剛做了壞事被逮著了,有那麼一丁丁內疚,所以唐勁扳了扶手追著多問了一句︰「哎,你回來干什麼?」
要不要幫忙呀?
要幫就開口嘛看在丹丹的份兒上
夏曉雪頭也不抬一下、腳下輕快不停,丟下「抓藥」兩個字,回答猶在,人已經一溜兒下樓去了。
真沒禮貌
前文後文都沒有,唐勁就沒听明白。他十分沒好氣、又一頭霧水,模模自己的左臉,肚子里唾了一句「流年不利」,直搖頭,開門進屋。
——他長到這麼大,就被兩個人打過臉都是女人,今天還都給趕上了
……
次日。
二六六零年,十月二十三號。
霜降。
祁棟自個兒做了早課、吃了早飯,瞅瞅也過了七點了,估模著夏曉雪應該起來了,就忍不住了,趕著打了電話過去——首先他想去玩兒;其次他內疚、他擔心︰他好歹比唐勁知道夏曉雪,所以他雖然明知不會,卻還是怕一夜之間,唐勁被夏曉雪拆得骨頭都不見了……
而因為祁棟之前幫工幫得兢兢業業,所以他偶爾開一回小差,他老爸一句話也沒有,還讓祁棟把車開過去了。
時針走過九點半。
三輛車前後駛入停車場。
祁棟跟在最後面。夏曉雪那輛花花吉普在中間,不過她在副駕駛座兒上,沒自己開車。開車的是虎子。
另一個人稱「老四」,開了一輛嶄新的歐寶在前頭開路。
虎子與老四,祁棟都算是認得,但姓名叫不全。這兩個均是夏曉雪拉起來的那個「包包」工作室里的人。骨干。
對「包包」這種名字,祁棟徹底無言,但他又能說什麼吶?還好里頭是真有貨色,祁棟就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了。而先前祁棟跟夏曉雪互通有無時,夏曉雪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調劑設備使用時間,祁棟少不得直接與工作室那邊聯絡,所以也算與這兩人混了個臉熟。
只是那會兒兩邊都各自有事,尤其這幾個,那是狠命搶時間,結果祁棟與他們相處不多、並不熟絡。
……
車子入位。
夏曉雪與虎子說了句什麼,下車朝祁棟走了過來。
虎子與老四就從側門先進去了。祁棟看這架勢知道他們另外有事,也沒問,與夏曉雪一同入內。
夏曉雪帶路從正門走,經過五層樓前的庭院。
祁棟看看四下,發現這里花木普普通通,壓根沒有一株名貴的,但伺候得好;加上四下里寬敞高闊,收拾得非常整潔,讓人一見之下,就心神舒爽。
兩人拾階而上,還沒進門,就听到里面隱約有樂響。
夏曉雪惋惜了一聲「居然晚了」,微微無奈︰「八成又是外賓。」
「外面」來的人不稀罕本地的工業產品、農業產品,可是稀罕第三產業里的一些特色文化產品。KTV他們沒興趣,但「人工劇種」,就是歌劇啊京劇啊黃梅戲啊之類,他們樂意瞅個熱鬧。
「這麼熱門?」
「點唱的人多。」
「唱得好?」
「好壞我不知道,反正花樣兒多。」
「怎麼個多法兒?」
「比如你點個‘夫妻雙雙把家還’,有四個版本可以選。」
「哪四個?」
「黃梅戲原版,現代流行歌曲版,Rap版。」
「還有一個呢?」
「真人包廂版。」
「……」
感應門無聲無息滑開,門童欠身引路,兩人進了大廳。
東北角的舞台上,正唱得熱鬧。唱的三個人行頭簡略,椅子之類全部是台下直接拎上去的貨色,不過妝容上好、衣飾精致,加上認真投入,這就令祁棟暗暗點頭——他听不出唱得好還是壞。
這個時間,客人居然也有三成左右。
祁棟不是死撐的人,並不介意旁人听見他是頭一次來的生客,正好他進門前眼角瞥見了門口的梅樹,便拾起話頭接著問︰「那我要是點個‘梅花’吶?」
「不是很清楚。不過,至少有李香蘭的梅花、鄧麗君的梅花、唱的梅花三弄,以及古曲梅花三弄。」
「李香蘭?听著好像耳熟。新起來的歌星?」
「舊上海紅伶。」
「噢厲害。不愧是熟客。」
「不算熟。是上一次來的時候,部隊里出身的一個老板請吃簽字酒,花花轎子眾人抬,我只好點了‘梅蘭竹菊,松柏楊樺’。」
祁棟恍然樂了——原來夏曉雪也會拍人馬屁哈
「都有?」
「都有。」
「嘿」
祁棟還沒挨著沙發,卻已經覺著玩得很高興了。
所以說他喜歡跟夏曉雪請客來請客去看熱鬧、找樂子又有趣、又有度
夏曉雪做東,隨祁棟高興;祁棟就選了一個較為靠前、又四周無人的側位——瞧得清楚,又好聊天閑扯。
兩人入座。
夏曉雪讓祁棟選喝的。祁棟掃了一眼飲料單,自覺喝不出碧螺春的妙處,就點了他家里慣泡的***茶。
侍者上茶。用了精致的玻璃壺、玻璃杯。好不好喝不知道,至少佔了很好看這一樁。
祁棟對這些無可無不可,確切地說他基本上沒接觸過,所以沒有喜惡;不過正因為以前沒踫過,這會兒瞧著就有幾分新鮮,所以祁棟听著那咦咦呀呀的、瞧著那舉手投足的做派,饒有興致地看熱鬧。
夏曉雪也是看個熱鬧的,悠然閑坐,取了一杯茶暖手,伸開腿、舒舒服服曬著玻璃窗外透進來的太陽。
而後祁棟找夏曉雪當Google去了——他听得明白眼前這幾句,但不知道前後文兒。
「這到底唱的什麼?」
「《雙官誥》。碧蓮版的。」
「講的啥?」祁棟之前切磋多了,已經大致模到了夏曉雪的性子,知道這娘兒們其實壓根不介意細枝末節,言談之間早不拘束了,當下毫不客氣,「說話別說半句,咱就一介武夫」
夏曉雪從善如流︰「男人出遠門,因為有仇家,加上狗血巧合,誤傳了消息回家,說是人死了;于是老婆和小老婆改嫁,而通房丫鬟守節,並養大兒子、供其讀書;結果最後父子都當了官,兩份官誥都歸了那丫鬟。」
「……你會愛听這個?」
「听著玩兒的。也不是沒一點兒看頭。」
「這能有什麼看頭?」
「首先,文采不錯,作為封建社會宣傳主流價值的洗腦作品,比我們小時候讀的雷鋒故事好一些——而且雷鋒是紀實文學悲劇作品、它至少是個浪漫主義的喜劇。」
祁棟莞爾,當即捧場︰「有道理誰要看悲劇啊」
「那是。」夏曉雪應得自然極了,「其次,這說明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女人靠男人沒準兒就下場淒慘,要靠娘家、靠自己——你看那倆改嫁的都是有娘家的。何況人生在世,別說就那麼兩個官誥了,哪怕二十個二百個,又怎麼抵得上幾十年天倫之樂?只是可憐那當丫鬟的,有賣身契捏在主人家手里,想再找一個也不行,壓根沒得自己選。何況她這樣兒的身份,再嫁也沒好的。劇本里對這個避重就輕了。」
祁棟洗碗是洗不干淨,可他心地又不壞,所以祁棟听了失笑︰「是該改嫁,守著太造孽。不過,其實那男的也是身不由己。」
「你想多了,我又沒說他壞。」
「唔。還有再次不?」
「再次?有啊。還好我沒生在古代——‘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多麼幸福。」
祁棟大樂︰「那是」
……
他們兩個在那兒閑扯還沒完,一個二十六七、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過來,欠身打招呼,恭謹而熱情。
「雪姐,好久不見您來。中午還是老四樣?」
夏曉雪朝祁棟一示意︰「那些有點膩了。把單子給這位。」
祁棟在一旁忙著惡寒——這個男人明明比夏曉雪大,這一聲「姐」居然叫得出口
男人看了看祁棟,微微猶豫了一瞬,重又望向了夏曉雪︰「四色單也拿來看看?」
夏曉雪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甚至都不曾將目光從台上收回來,只是道︰「阿齊,你有心了。」嗓音溫和,听不出什麼怒意。
然而,就這淡淡六個字,卻仿佛有千鈞重——阿齊惶然低下頭去,腦門上「唰」冒出了一層薄汗。
祁棟瞅得清楚,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