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的低了頭,靜靜的坐著。神情沉凝,目光空茫,好像什麼都沒有看,什麼都沒有想。葉留香居然不由自主的屏聲息氣,隔了很久,她仍舊一動不動,于是他抬手拂過她的發,含笑道︰「怎麼?你預備把這三天就這麼坐過去嗎?」。
她抬了睫一笑,水眸閃亮︰「你很著急?你急著要去做什麼嗎?」。葉留香為她神色所驚,輕咳一聲,她卻也不追問,笑道︰「好,我賭了,不知你的賭注是什麼?」
葉留香愣了一下,然後笑答︰「隨便錦兒要什麼,我沒有不點頭的。」
「謝了。那麼,我也要跟你打個賭。」
他問︰「什麼賭?」
「我賭先生是好人,我賭他絕不會做對大宋不利的任何事。」
他不由得挑了眉,她便一笑︰「若我輸了,便把自己輸給你。若你輸了,從此便要听我的話,我要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葉留香微喟了一聲,伸出手︰「好,我賭了。」
她笑吟吟的在他掌中擊了一記,站起身來。他正坐在椅中,她便俯下來看著他,含笑道︰「一個人但凡刻意去做什麼事,必有所圖……葉公子,你花這許多心思在先生身上,又費這麼多唇舌來說服我,你所圖的,又是什麼?」
葉留香微微一怔。她這擺明了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句,正是他剛剛問過的。可是葉留香做事,一向從心所欲,不拘俗禮,當真要認認真真的答她一句為什麼,一時竟是答不出。
她眼瞳中閃過了一絲笑意,仍舊並不追問,只笑道︰「我再來問你,如果我能不理先生,只求獨善其身。那麼葉大公子,你能帶我逃嗎?」。
他微微挑眉,她再問出一句︰「耶律塵焰回來之後,要殺的人,是兩個,先生若有法子救自己,那你呢?你要用什麼法子救自己的命?我不信你會就此躲開,再不出現。」
看一眼他的神情,便是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像得到糖塊的孩子︰「其實這三個問題,你都不必答,不管是真是假,要答的滴水不漏都很容易。所以,我只是問問而已。這世上我誰都可以不信,但就是不能不信先生。不管是白吃黑,還是甚麼黑吃黑,統統都不會姓梅。我雖然也有好多事想不通,但先生只是先生……先生陪了我整整四年,四年是多少日日月月,你可知道麼?若是連先生的心也有假,那這世上,就有沒什麼是真的了。」
坦白說,她這時候的樣子真的很怪。不管是怎麼樣絕色的美人,半張臉腫起來,右臉還有一道涂了藥的傷痕,那模樣都「美」不到哪兒去。可是不知為什麼,她這眼瞳閃亮的一笑,竟是出奇的奪目,幾令人目眩神迷。
葉留香微微皺起了眉,帶笑道︰「一個被錦兒這麼相信的人,不太可能是壞人。可是別人都可能來懷疑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這件事,倒真是有意思的很……」
她拍拍手,站起來便要向外︰「只要不是先生,我管他是誰。一個耶律塵焰我就已經沒辦法,再加一個,或者再加一百個,全都一樣,只不過還是個沒辦法。」
他一把握了她的手︰「你就這麼走了?」
「不然呢?我應該怎麼做?」她笑吟吟的隨著他的力道俯身,一直到呼吸可聞處停住,微笑︰「你這麼著急,實在讓我不能不懷疑哦……」
彼此的面孔離的太近,他微微眯起了眼楮,她笑眯眯的捏捏他的臉︰「葉大公子當真花容月貌,不禍國殃民,豈不是很可惜……」
她這話,幾乎已經坐死了他的罪名。葉留香笑了笑,飛快的截口道︰「既然如此,不如現在就彼此享用了這‘花容月貌’,也省了去禍國殃民?」
隨手一拉,她顯然並沒料到他突然襲擊,被他輕而易舉的拉進懷里,他笑吟吟的俯下來,輕輕沾沾她的唇,她眨著眼楮看他,他便笑出來,唇笑吟吟的滑下來,吻吻她微腫的下巴,卻仍舊不敢用力……嘆著氣停下,拉了她的手,密密的吻上去,柔聲道︰「錦兒啊,我有些等不及了,給我個月下之約可好?」
他微閉的長睫就在眼前,鳳尾般微斂,唇邊仍舊是不變的淺笑,她要眨一下眼楮,才能一臉無辜的問出來︰「甚麼月下之約?」
「你說呢?」他仍舊是笑︰「葉留香從來都不是正人君子……我要的,永遠都是肌膚相親,一夕顛倒。錦兒,錦兒……」
他的手情不自禁的走下來,沿著縴細的腰肢向下,她便一把拍開,展眉一笑︰「葉大公子當真不解風情,我設下這個賣身的賭局,不過就是為了順理成章的……」
她笑吟吟的眨眼楮,有意不說下去,靈巧的眼波水光初溶。、
他一時竟是心猿意馬,重又俯身下來,她早一把推開,三步並做兩步的走到門前,這才回眸一笑︰「怎麼?你預備把這三天就這麼磨磯過去嗎?」。
仍舊是個以其人之語,還治其人之身。葉留香又氣又笑的站起來,她早拉開門走了出去。
在店堂後門站定了,平抑一下呼吸,細細的整理衣衫頭發,然後輕手輕腳的走進去,梅淡痕正背身站在店門前,雖是映了半天的陽光,望上去青衫仍舊料峭。
朱眉錦心頭登時就是一暖。走過去,也不管門外就是大街,直接就張臂抱著他。他顯然嚇了一跳,脊背微僵,然後又緩緩的放松下來,抬手放在她手上,柔聲道︰「砂兒。」
她亂擠亂蹭︰「先生先生,我的先生……」
他似乎是嘆息了一聲,然後轉回來,把她的手拉進掌中,然後一直拉到店堂里面,避開街面上走過的行人。她一路巴在他身上,像糖一樣粘的死死的,他連步子都邁不成,就坐下來,由她趴到膝頭,才問一句︰「葉公子呢?」
她猛然就抬了臉,本來想怒氣沖沖,想勃然作色……可是看著他溫柔無涯的注視,眼眶立時就是一酸,哽咽了一下,才 哩啪啦的說出來︰「你問他做什麼?他早就滾了我獨個兒在房里,先生都不來跟我說話……我知道,我是女子,我跟契丹蠻子同室而居過,我就應該去自縊,這才叫貞潔烈女,先生這才滿意,是不是?是不是?先生就想我死掉,是不是?是不是?」
他緩緩的閉了一下眼楮,再張開來時,眼瞳中,仍舊是望不到底的溫柔︰「砂兒,我隨口問一句而已,就算問的不對了,又何必這麼生氣?」
她又氣又急,想撲過去掐他咬他,卻無論如何施展不出,站起來抬手掀翻了桌子,茶壺茶杯頓時嘩啦啦碎了一地,然後一腳踢翻了椅子,梅淡痕極是無奈,站起身來,她便把他坐的那張椅子,也一腳踢翻。昂了頭看著他,不管自己的樣子有多像惱羞成怒。
他有本事再說啊他敢再說,她就敢再砸,朱大小姐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有火氣不能對先生撒,還不能砸個東西麼?
梅淡痕苦笑了一聲,看金安金燕在門口探了一下頭,于是拉起她手,回頭對金安道︰「把這兒收拾一下,把店關了罷。」
金安趕緊出來,應了一聲,他便要向外走,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向里,從內院新開的那道小門戶里進了他住的院子,進了房坐下來,才道︰「砂兒。」
她站著不動,昂起頭不看他,他又心平氣和的叫一聲︰「砂兒。」
她恨他的心平氣和。這讓她覺得,朱眉錦在他心里,永遠只是個孩子,不值得讓他生氣的孩子……她想撒嬌撒痴,想胡攪蠻纏,想軟硬兼施……卻是莫名的心煩意亂,還沒等開口,淚已經大滴大滴的落了下來。
梅淡痕訝然,急站起身走過來,想擁她入懷,她一把推開,他仍是過來相擁,她推的更是用力,來回纏了幾次,她終于推重了,他踫到椅子,極輕的吱了一聲。
他嘆著氣仍舊相擁,甩夠威風的大小姐這才由他擁入。整個人縮進去,哭道︰「先生,你是不是不要砂兒了,你嫌棄砂兒不清白,你嫌棄砂兒不听話,你嫌棄砂兒不賢良淑德,你……」
他緊緊的擁著她,輕拍她的背,不住柔聲撫慰,一直等到她唏哩嘩啦的哭了個痛快,他才拿帕子幫她拭了淚,他一邊拭,她一邊哭,直把一條帕子拭的一塌胡涂。他便隨手塞進袖子,又拿袖角細細的幫她把傷口周圍拭淨。
她乖乖的仰著臉由他拭去,一邊仍是不住抽泣。
梅淡痕唇角帶著一絲無奈又寵溺的笑,眼眶卻也隱隱泛紅,一直等到她終于靜下來,才輕輕吸一口氣,道︰「砂兒?」
她委委屈屈的嗯一聲,他對她一笑,輕聲卻堅定的︰「砂兒,梅淡痕對天發誓,不管何時,不管何地,不管發生過什麼事,砂兒只要點頭,梅淡痕必娶砂兒為妻,若違此誓……便讓梅淡痕漂泊孤獨終老再難見砂兒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