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淡痕顯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卻沉住了氣不說出來。
可即使不說出來,她還是忍不住要生氣……葉留香笑嘻嘻的回看了一眼,過來便挽了她腰,她剛皺了眉,便見梅淡痕拿起了包袱,做勢起身,頓時了然,忍住不動。
果然,下一刻,葉留香已經輕輕推開了馬車後門,一手挽了朱眉錦,一手拉了梅淡痕,輕飄飄的縱身下來,同時腳尖微點,關上了車廂的門,竟是半點聲音也不曾發出。
正是下坡,又是顛簸,雖然少了三個人的份量,那車夫也並沒察覺,馬車風也似的向前,轉眼就沒了蹤影。
朱眉錦輕輕吐出一口氣,環顧周圍,這兒是一片樹林,馬車便是從這中間的一條小路通過,但這路上亦是雜草叢生,只依稀看到一點路的印跡,顯然不常有人走。
上路不過兩個時辰左右,想來並沒奔出了多遠,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便要換乘。葉留香前後左右略轉了一圈,便笑道︰「你們在這兒休息一會兒,警醒著些,我去去就來。」
她隨口取笑道︰「你莫不是引官兵來抓我們嗎?」。
葉留香失笑︰「又沒有懸賞,我何必費這工夫?我只是去找個人伢子來賣美人罷了。」
她挑眉︰「想必葉大公子比小女子更值錢。」葉留香失笑,對梅淡痕點點頭,飛身便去了。
他這一走,梅淡痕便轉回頭想跟朱眉錦說句什麼,她卻早先一步走了開去。梅淡痕無奈又復無措,看地上生著密密一層野花,中間一朵紅色小花開的正盛,猶豫了一下,便走去掐了,遲疑的看了朱眉錦一眼。
她正四處轉游,早看到梅淡痕彎腰摘花,卻不動聲色。梅淡痕跟過來,她也只做不見。他跟去西,她就走到東,他跟到東,她就恰好到了西邊,每次都恰好走個來回。
他終于停下來,輕聲叫︰「砂兒?」
她早就在等這一聲,大發現似的一回身︰「耶?先生哪?有甚麼吩咐?」
梅淡痕看著她,神色間原本無奈,卻不知為什麼又笑出來,緩緩的走近身,將那朵花戴在她的鬢邊,那一點鮮紅,映了她眉間一點朱砂,更是嬌艷無儔。他不由微笑,看她眨著眼楮等著,那句說不出口的話,不知怎麼就說了出來︰「砂兒當真好美。」
她有點兒得意,卻忍著不笑,做勢看天︰「說的真夠假。」聲音卻也溫柔了些,心說逼了這麼久,總算有點兒成效,居然會戴花,居然會夸人……
梅淡痕也不辯解,只是細細看她,她便直湊到他眼前去,問一句︰「真的美?」
「自然……」
「既然這麼美,對先生施個美人計如何?」
梅淡痕不答她話,隔了良久,才柔聲道︰「別鬧了,傻丫頭,不是早說過,梅淡痕但有所想,但有所為,俱為砂兒罷了,又何必生氣?」
「為我?」她昂起頭︰「那先生陪我天涯海角,不去京城,不去金陵,可好?」
梅淡痕輕柔的︰「砂兒,我已經想過了,我可以先把你……」
「不」她打斷他,「那不行,我絕不要跟先生分開。」
他溫言道︰「砂兒,只是一時,我完了此事,便去找你。「
她頓時著惱,直逼問過來,「完了此事?要多久?一年?兩年?三年?還是一輩子?」
他看著她一派氣勢洶洶,一對大眼楮咄咄逼人,竟有些好笑,略別臉避開,她一把抓了他手腕,求道︰「先生,這大宋也不會一下子就沒了,我們先避一下風頭,過兩天閑省日子,然後……然後再回頭來做這件事,好不好?」
他雙眸俱是憐惜,卻仍是輕輕搖頭︰「砂兒,我真的不想騙你。」
她又氣又急,雙手抓了他的衣襟︰「先生,這甚麼‘暗棋’又不是財寶,又不是美人,他是殺人的刀啊我們為什麼要上趕著去送死?為什麼?」
他極是為難,緩緩的握緊她的手,「砂兒,我唯願從不知情,可是,既然已經身涉其中……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實在抽身不得。」
她泫然欲泣︰「先生不覺得太迂腐嗎?送死便是忠君了?你自己說,若不是恰好有個葉留香,我們死過多少次了?」
梅淡痕嘆氣,捧了她的臉,她的淚滑下來,他便輕輕拭去,「你不會死的,你的面相不唯長命百歲,更是富貴逍遙,你絕不會橫死的。」
「面相……」她竟無言,看著天空︰「先生若真看的懂面相,那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先生為何看不出,為何不未雨綢繆?」
他語塞,她急抓了他手︰「先生先生,我只求暫避一時就好,你既然有地方可以打發我,那一定也可以一起去的是不是?這件事既然如此重要,凡知情的人都猜我們要去京城,要去金陵,我們卻偏偏不去,這就……這就叫個反其道而行之,這就叫韜光養晦,暫忍一時,徐圖後計啊?是不是?」
梅淡痕听她句句似是而非,微微嘆氣,緩緩的道︰「契丹對大宋一直虎視眈眈,此事,當真是瞬息萬變,我所能做的,只有盡人事,听天命……若圖一時安逸,延誤了什麼,豈非遺恨終生?」
反反復復多少次,總是不肯死心,他行的是為國為民的善舉,她卻是打的苟且偷安的主意……明明知道勸不了他,卻終究還是不甘心。她咬著牙一把抓了那花,擲在地上,指著他︰「梅淡痕,你听著,你休想跑出我的手掌心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身邊」
听听,這是對情郎的口吻嗎?
梅淡痕,究竟是不是你把她慣成了這樣子?
他無奈至極,長嘆了一聲,從地上揀了那花,放在掌心。她捏著拳,狠狠的看著他,他便低頭由她看著,良久良久,她不動,他也不動。
她的怒火總是這樣落在了空處,所以她永遠鬧不起來。咬了咬唇,忽然一把抓過了那花,舉在他眼前︰「先生,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一震,抬頭看她,她把花重又送去鬢邊,咬了唇向他一笑,拉著他的手,直采了十幾花紅花,在發上綴成一圈兒花冠,含笑轉身,笑道︰「先生,砂兒可美麼?」
他見她哭的鼻子眼楮都是紅紅的,卻偏滿面笑容,只覺莫名心痛,輕聲道︰「砂兒自然是最美的。」
「可像新娘子麼?」
「像的。」
「那就好,」她一把拉了他手腕,就地跪了下來,面向著太陽,心平氣和的︰「金烏大神做證,朱眉錦今日便借這方密林做個喜堂,與梅淡痕結為夫妻,自此後,不離不棄……」
梅淡痕驚住,瞪著她。
這是朱大小姐的最後一個籌碼。她總是上下其手,便宜沾盡,總是親親咬咬,大被同眠,總是口口聲聲說先生我喜歡你,喜歡你……可是卻從來沒說過先生我們成親吧。即使在梅淡痕開口時,她也只是撲抱過來,嘻嘻哈哈說一句,我們不如先洞房花燭啊,免得先生反悔?
一時竟心軟到不堪,幾乎想拋了這甚麼大遼大宋,只伴了面前這個任性又蠻不講理的小狸貓,隨她撒嬌撒痴,隨她胡作非為,一切隨她去……
她絮絮了許久,鄭重的叩下頭去,又抬頭道︰「先生?」
他情不自禁的一把攬了她,用力用力的抱緊,輕聲道︰「砂兒砂兒,這又是何必?這又是何苦?你這一念執著,其實卻是鑽了牛角尖,砂兒這麼聰明,怎麼會不明白?」
她輕輕掙開,笑的一臉輕松,道︰「先生,先拜了天地啊有話慢慢再說。」他看了她許久,她半含微笑,神情卻是固執到不容商量,他長長的嘆了一聲,緩緩的便要叩下頭去。
朱眉錦微微抬頭,松出一口氣。便在此時,忽見不遠處的林間,撲颯颯驚起一只鳥兒,接著,又是一只。朱眉錦吃了一驚,急跳起來,道︰「有人來了」
梅淡痕愣了一下,也跟著站起,細看了幾眼,道︰「似乎是有人騎馬過來……」
她問,「幾騎?」
「看這塵頭……大約一騎罷?」他答的十分猶豫,看了她一眼,朱眉錦立刻便笑道︰「先生不用怕,有砂兒在,一騎兩騎嘛,沒事的。」
推他在一邊,左右一顧,看準了路上兩棵樹,從包袱里拿出一根繩子,迅速的系在兩樹之間,做成絆馬索的樣子,梅淡痕訝然,道︰「你還帶了繩子?」
「當然,出門在外,不帶銀子,也要帶繩子刀子的……」
她嘴上答話,手腳不停,又拿了一件衣服,掛在不遠處的一棵樹後,遙看去略露了一點兒衣角。听蹄聲漸近,急拉了梅淡痕避到另一邊,把他塞到樹後,自己又走前幾棵,從地上揀了幾塊石頭,下擺一系,便爬到了樹上,動作十分的干淨利落。
梅淡痕又訝又笑,道︰「也許只是過路……」
她老遠的噓過來︰「噤聲這麼僻靜的路,哪有這麼多過路的?」
他只好不開口,又等了一刻,才見那馬兒馳到近前,果然只有一騎,而且正是上坡,速度很慢。遙遙的一條白繩橫在路間,早便看到,那騎者迂的一聲勒住了馬,東張西望,一邊道︰「什麼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