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沒人答他,那人顯然也是個會功夫的人,居然並不懼怕,下了馬,看了幾眼,便從身後抽了棍子,一步一步的向那棵掛了長衫的樹後走去。
朱眉錦悄悄探了探身子,瞅準了那馬,狠狠的一石頭敲過去,那馬嘶聲一叫,本能的向前一沖,然後順理成章的被絆馬索絆倒,滾在地上。
絆馬索是匪幫的慣技,專喜用來攔路打劫。但只是勝在個出奇不意,這邊兒馬絆倒了,人也摔落在地,然後樹後面的人一擁而上,揀個現成便宜。
可她這會兒只是個障眼法兒,那人撲了個空,一棍砸在長衫上,馬兒被石頭砸中,絆了一跤……瞧來最多算是個惡作劇罷了,全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梅淡痕正皺了眉,那騎者已經飛快的扶穩了馬,上了馬,打馬狂奔,再不回頭。
梅淡痕等了一息,慢慢的走到樹下,朱眉錦正晃著腳丫,遙看著那騎者走開的方向,他便問︰「砂兒,怎麼?」
她笑笑,慢慢溜下樹來,笑道︰「果然是個過路的。」笑看他一眼,又道︰「先生好像有點兒不以為然。」
他簡直都不知要怎麼答,無言了半天,才含笑道︰「不敢。」
她哼一聲︰「若不是過路的,先生猜,我要用什麼法子對付?」
梅淡痕道︰「什麼?」
她指了指剛才坐過的樹杈,「那我就把他引過來,你看那方位角度,他要抓我,必定要站在那根樹杈上,那根樹杈我已經斬了個半連不連,他一踩之下,就會跌下樹來。」
言下得意洋洋。
梅淡痕細看了幾眼那樹,凝眉道︰「若他是葉公子這般的高手,豈會掉下來?一定會直接在你的樹杈上借力,就算真的掉下來,這高度,也不會有甚麼大礙罷?」
她的笑緩緩的收了去,沉默的看著他。
他本注目樹干,全然就事論事,並沒注意她的神情,說完了才發覺不對,急道︰「是我杞人憂天,這世上如葉公子者,本就不多,哪會有這般巧?」
她反而不氣,只看了他一眼,便漫漫向前,梅淡痕竟有幾分惶惶,急追上去,拉了她的手臂,叫︰「砂兒?」
她輕輕的答︰「沒什麼,先生本來就聰明,本來就想的周到……這沒什麼好說的。」
梅淡痕一時窒住,她慢慢悠悠的一直向外,走到林中小路,站在那樹影中透出的陽光之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曼曼的道︰「其實是我太一廂情願了,先生本來就不是書呆子,我只是盼著先生是。盼著先生除了書,樣樣都不懂才好,那樣砂兒才多少有一點兒用……先生,你知道嗎?砂兒不聰明的,砂兒從來都不會過目不忘……」
無聲的淚滑下來,她唇邊卻始終都帶著那個笑︰「先生還記得嗎?以前在朱府,背十首詩先生會笑,作一篇文可以跟先生一起吃飯,一百首詩才能抱抱先生……我進書房,一旦困了倦了,先生就會頭也不抬的說一句,不愛讀便出去逛逛……可是先生你知道嗎?我整宿整宿都在背啊,我不吃不睡,整天整宿的背,還要趁新背時熟些,趕緊去書房,才能順順當當背好……」
「那時見先生一笑,都那麼不容易。可是現在想想,居然覺得好開心。我沒想過人死了還能活,我沒想過還能跟先生再見。可雖然見了,雖然我的樣子漂亮了,雖然先生偶爾還會哄我開心……卻從來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只可惜以前的日子終究是回不去了,這張臉再漂亮,也不是我自己的臉,算了……不是我的人就不是,我不要了。」
轉了身,娉娉婷婷的一福︰「砂兒頑劣,做不來為國為民。便不阻先生的壯舉了。唯願先生處處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也許此後再無相見之日,砂兒無良,也許不久便忘了,若是沒忘,定會多多為先生祈福。」
竟不曾再看她一眼,一邊走,一邊就月兌掉了身上的衣服,走到包袱邊,就隨手拿了一件男裝,在草地上滾揉了兩下,穿在身上,一步一步向外。
梅淡痕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那一瞬間的感覺,竟全然是一片空白。直到她的身影漸行漸遠,才覺胸口轟然一聲,像滾水流過,帶過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急叫︰「砂兒砂兒」一邊連滾帶爬的追上去,渾沒了素日的從容雅淡。
遙听得馬蹄聲響,有輛新嶄嶄的馬車奔了過來,駕車的卻是個中年車夫。許是听到了梅淡痕的聲音,蹄聲驟然加快,轉眼便到了身邊。將馬一勒,人已經縱身而起,追到梅淡痕身邊,道︰「怎麼?」
他全然失魂落魄,他皺了皺眉,腳尖一點,便又追上了幾步外的朱眉錦,手剛沾到了她的衣襟,她回頭一看,立刻便是手腕一翻,短匕便直刺過來。
他急將她手腕微微一轉,下了她的短匕,壓低聲音道︰「是我」
她愣了下,緩緩的收回手,道︰「原來是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子?」
他笑了笑,隨手拉了她手,「這做什麼?你若是不願去金陵,就隨我去京城。自己一個人瞎轉,不嫌太無聊嗎?」。
她聳肩︰「我便是喜歡無聊。」
梅淡痕早追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砂兒砂兒你听我說。」
葉留香看她一手一個,便不由一笑,隨手松開了她的手,負手走了幾步,笑道︰「錦兒不過是覺得不值,不願為這昏君亂世枉送了性命。可是錦兒,葉留香正是逍遙江湖,難道會好端端去京城送死嗎?」。
他遙遙向她一笑︰「我保你無事,要不要跟我去京城見識一下?」
她看他居然弄出一臉的絡腮胡子,乍看上去像個粗豪的中年漢子,可是一對星瞳,仍舊是水洗過一般的閃閃發亮,看上去實在怪異,忍不住輕哼一聲,別了臉。
葉留香笑吟吟的模模自己的下巴,笑道︰「真的不去?」
「不去。」
「那好,」他笑笑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兩位又不是夫妻,又不曾身逢大難,不過是到了個樹林便要分飛,也著實太應景了罷?」
她哼一聲︰「姑娘累了,不玩了要你管」
「哦」他仍是笑︰「玩夠了梅淡痕,不妨來玩玩葉留香啊。「
她啐一口︰「天下有的我玩,何必找張熟臉。」
葉留香哈哈一笑︰「好好好,」做勢左右一看,笑道︰「要去哪兒便快些去吧,眼看著這追兵也快到了,蘇州縣衙想來也有趣的很。」
她哼道︰「甚麼追兵……」
他一把抓了她手,便從梅淡痕手中拉開,笑道︰「兩位先上車吧,離開這兒再說。到時隨我們錦姑娘要去哪兒。」
朱眉錦一時意氣,氣不過梅淡痕軟硬不吃,確是要走,可是被葉留香這麼一鬧,沖天的豪情便飛也似的落了下來。加上他雖一臉嘻笑,動作卻急,此處離蘇州尚近,只怕當真有什麼事兒……他既然來拉,便半推半就的由他拉了。瞥眼看梅淡痕怔在當地,只是看著自己的手,又忍不住心疼,可是自己剛跟人絕裂,再回頭去拉,又抹不開這個臉,只得向葉留香道︰「哎」
葉留香一笑。此時若他當真甩手不理,朱眉錦終不能當真撇下梅淡痕,一拉一扯之間,事情便緩了一半,可是他偏偏就應了,打了馬在林間靈活的轉了半轉,長鞭一甩,便把梅淡痕帶進了車中,笑道︰「走了」
這馬車遠比之前那輛要輕巧,所以車內的空間也小的很。也于是,朱大小姐再怎麼想要劃清界限,兩人仍舊只有一線之隔。梅淡痕緩緩的抬手,拉了她的手,她用力想要抽開,他卻握著不放。
葉留香駕車前行,很快便出了林間,卻仍是走的偏僻的小徑,一邊頭也不回的笑道︰「小錦兒?」
車內兩人正別別扭扭,被他一叫,朱眉錦嚇了一跳,急道︰「怎麼?」
他一笑︰「我講個故事給你听,要听嗎?」。
朱眉錦愣了一下,本能的,就感覺這個故事跟梅淡痕有關。忽然想起他曾說過,不管是名士,還是才子,總歸不會是一出生就是,一切必有緣由……心跳了一下,便從梅淡痕手里強抽了手,笑道︰「好啊」
葉留香嗯了一聲,笑道︰「砂兒,你可知道趙普嗎?」。
身邊的梅淡痕猛的抬了頭,似乎被這個名字驚到。她愣了下,微覺疑惑,「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
葉留香微笑道︰「正是。」
「怎麼?」
「這位趙相,陳橋輔太祖皇帝即位,御花園賜酒分兵權,羈縻黨項族……這樁樁件件,何止四兩撥千金?竟是將天下玩弄于指掌之間,非真正的謀士不能為。可是他數次為相,位高權重,又極得聖寵,為何在民間聲名並不如何顯赫?」
「嗯?」
「皆因他的智,只在這籌謀算計,或者說,只為君王出謀劃策。他的所作所為,只似一樁傳奇,可是在相位多年,卻從未當真為民間百姓謀福。」
他輕輕一笑,續道︰「世人只知有個趙相,實則幽州趙家,本就是權謀世家。只是代代人皆隱匿不露,縱是出謀劃策,卻是聲名不顯。所以這位不但出世,且混到相位的趙普,稱的上是一個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