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沒有圖書館可去,兄妹倆就在儲秀宮內找起書來。張雅氏的父親是武官,娘家並無習文的風氣,但張雅氏天生聰慧,進宮後跟隨孝懿皇後識得了滿漢兩種文字,現已略通四書。儲秀宮中書櫃雖小,但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女書雜文皆有。夏添和青顏找書為的只是履行昨日的約定,所以書櫃大小書目多少並不重要。宮人們見兩個尚未識字的阿哥格格站在書櫃前,也只當他們翻著好玩。說來有趣,一天前兩人還在公元二十一世紀相約,這不到一天的功夫,兩人居然穿回了公元十七世紀踐約。
兩人個子實在太矮,只能夠到最下面的兩排。夏添隨手抽出一本《楚辭》,看著豎版排列、晦澀的繁體文字直覺眼花,不禁自嘲道︰「想不到我竟也同你一樣成‘古代人’了。」
青顏小小的臉龐上泛起常有的那種羞澀笑容,微微咬了一下嘴唇,然後偏過頭,眨巴著水靈靈的眼楮極認真的對夏添道︰「我很喜歡哥哥。」
夏添面帶笑容對青顏道︰「哥哥也很喜歡有你這個妹妹。」
大學時代二人一起去過無數次圖書館,每次都是謹遵館規,安靜的各自找書,偶爾低聲交流幾句,像今天這樣有說有笑的還是頭一遭。
過了一會,青顏忽然道︰「哦,對了哥,我還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呢。」
「你看了那麼多史書,怎麼不知道這位公主的名字呢?」夏添有些不解。
青顏癟了小嘴道︰「史書很少提到女子,即使提到也不寫名字,只記姓氏。」
夏添將手中的書本一闔,拍了拍青顏的肩膀一副仗義的神色︰「放心,哥哥幫你問去。」
晚膳前,夏添趁眾人俱在忙著張羅,悄悄逮過伺候自己的小太監問道︰「你是新來的?」
「回十三阿哥的話,奴才進宮五個月了。」小太監小聲答道,听他口音並非京郊或直隸人士。小小年紀就被送進皇宮糟蹋,委實造孽。
「那你可知道十三格格的名字?」
「知道。」小太監有些吃不準他何出此言,嚅囁答道。
「說來听听。」
「奴才不敢直呼公主名諱。」小太監原本就半躬著的身子又彎下去了一截。
「我讓你說你便大膽的說。」
小太監猶豫的看了夏添幾秒鐘,方用蚊子哼般的聲音答道︰「溫琳……」
溫琳,這名字不但好听還和青顏很合襯,用膳前夏添告訴了青顏,青顏也很喜歡這名字。
每日在雕花床中醒來,回到現代的希望便又渺茫了一些,夏添安于這個時代的心情逐日增加。但他畢竟在高科技的現代社會生活了二十五年,接受現實是一回事,適應卻又是另外一回事,這中間畢竟隔了三百年的時間鴻溝。洛青顏雖痴迷于中國古典文化,但興趣終歸只是興趣,真的置身其中一時間也難以習慣。看著夜色中高牆大院、古樹老藤的黑影,想著此間說不盡的宮闈密事,數不清的生死別離,叫人心中禁不住淒淒顫顫焉。還好兩人在一處伴著,可互相排解恐懼、不適與煩悶。
相較于現代北京上下班高峰期的銷魂交通和洶涌人潮,高牆閉院中的閑適生活似乎更加的壓抑。紫禁城看似恢宏,居住其中卻並不舒服。其一,宮室建得密,牆又高,采光極差;其二,擁擠異常。夏添粗略估計了一下,即便貴為皇妃,人均居住面積也不超過十平米。一個宮內娘娘一堆,外加一大幫太監嬤嬤丫鬟,私人空間成了皇宮里最奢侈難求的東西。青顏打趣說,宮內這麼多人,又沒有現代化的供水系統,光是洗澡這一項就已經是非常龐大的工程了。
二人一方面尋找著其他穿越人等,一方面言行舉止都十二萬分的小心,以防被人當成「異類」,只要稍有不慎便會為自己、為母妃乃至母妃的家族帶來災禍,這可不是大不了辭職、拍拍走人、換去下家那麼簡單的事,可惜尋覓一直未有成果。
皇宮雖大,但能逛的地方卻不多,而且每每出門,行禮受禮就沒個完,比起大學時代滿校園的熟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宮的娘娘、那家的福金,天天有新面孔。就算是遇著過兩三次的,也因為見著的人實在太多而難記得住,好在有隨身的太監嬤嬤們提醒著。是以例行「公事」之外的時間,夏添和青顏就窩在儲秀宮里,伴在一處打發時間,大家都道兄妹二人感情好。青顏向夏添講述清史、軼事、文化、禮儀方方面面,為防隔牆之耳,青顏特地將關鍵字眼置換成了無關緊要的詞句,比如康熙家史被講成「羊羔一家的故事」,康熙是「羊爸爸」,大阿哥是「大羊羊」,四阿哥是「四羊羊」如是等等。這種感覺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可惜少了鬧哄哄的陸維揚和叫喳喳的秦緋,氣氛不像是聚會,更接近于好友間的談心。
相識六年,夏添第一次見識到「古代人」洛青顏古文化造詣的了得,不由得暗暗佩服。青顏說,胤祥前半生受皇父寵愛、後半生享兄長榮華,而自己則會快快樂樂的過完一世,遺憾的是母妃走得早。經過這幾日的朝夕相處,夏添對張雅氏這位母妃雖談不上有多少感情,但听說「生母」早逝,做「兒子」的難免傷懷。
本是兩個平凡的「過好每一天」的年輕人,此番卻成了大到王朝興衰、小到個人榮辱的「先知」,這種轉變實在是奇妙。面對已知的命運,好奇卻是有增無減,因為有了答案,所以中間的過程更加顯得神秘。好在現在還小,距離命運的判決還有很長的時間。沒準在這之前,就回到現代了也未可知。
作為一個現代人,夏添自小就養成了很強時間觀念,雖然偶爾也不分晝夜的放縱一下。晚膳時夏添向張雅氏提出了在自己房間里放一個鐘的請求,張雅氏擔心鐘的滴答聲會打擾他休息,夏添說自己喜歡鐘的滴答聲,听著反而安心。張雅氏听他說得甚是認真誠懇,便允了,命劉公公去西暖閣取紫銅胎掐絲琺瑯鎏金西洋鐘給他,那座鐘走針聲音小些,報時的音樂也比較舒緩。夏添開心的謝了恩,張雅氏攬過他慈愛道︰「對自家額捏不必多禮。」依偎在她懷中,夏添又重拾了年幼時母愛的感覺,雖然他的母親向來對他很好,但長大後的感受畢竟與小時候是不同的。
用過晚膳,張雅氏因在月子中不宜出門,夏添和青顏便陪她在殿內說笑解悶。「單親家庭」正在一團和樂之時,通傳太監進屋稟報道︰「娘娘,皇上來了。」所有人立馬停止嬉笑,張雅氏稍稍整了整衣發,牽了夏添和青顏到門前恭候,儲秀宮里的其他大小妃嬪也都趕來迎駕。汗阿瑪「做客」來了,夏添心想。
康熙一手挽了胤祥一手挽了溫琳詢問起近況來,張雅氏言談舉止間並不客套,看樣子「老爹」是個「常客」。夏添剛這樣想完,立馬在心中連呸一大串,自己額捏又不是樓里的姑娘。康熙褒獎了幾句夏添,準確的說應該是十三阿哥胤祥昨日那有些蠢的孝順行為,夏添應了一襲場面話。听到這些話從一個六歲的小孩子口中說出來,康熙和張雅氏俱是又驚又喜。張雅氏的貼身桑嬤嬤找準時機將白日里兄妹倆翻書看的事說了,康熙愛憐的撫著胤祥的頭道︰「胤祥六歲了,也到了讀書的年齡,去年忙于平叛準格爾叛亂把這事耽擱了,今年等天氣暖和了就上學去吧。」張雅氏帶著夏添謝了恩。
不多時,嬤嬤將小公主從兆祥所抱了過來,康熙逗弄了一會這新得的小女兒便走了。真是奇怪的家庭關系啊——自個兒生的孩子不能自個兒養;老媽月子中,老爹來坐了不到半小時就跑去招幸其他的女人去了;分明是一家人,卻總得跪來跪去;本來是分內事,卻得領旨謝恩。夏添把這些感慨對青顏說了,青顏無奈的搖頭嘆氣道︰「這個時代的世道倫常便是如此,沒有辦法的事。」
夏添終于明白了宮里為什麼起得那麼早,因為稍大些的皇子五點便入學堂上課去了,早朝則在六七點開始。以現代作息時間看來是有些匪夷所思,但按著整套清宮作息履行下來,卻也並不覺得艱難。夏添漸漸愛上了這種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方式,清晨聆听鳥鳴、享受晨露之滋潤,與太陽同起同休。現代人將自己圈禁在浩瀚的石頭森林中,不但生存空間遠離自然,生活方式也與自然規律相去甚遠。黑夜固然亦有可愛之處,但顛倒黑白不見得就是盡情享受生活的表現。
皇宮中節慶典禮活動繁多,現在是正月,幾乎天天都有儀式。好在胤祥和溫琳還小,母親又在月子中,只用跟著齋戒沐浴、行禮問安即可。
立春前三日,皇帝下詔蛻下冬衣換春裝,一時間厚重的棉衣皮草便在宮里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繡著花卉的鮮艷春裝,穿著它們的宮眷爭奇斗艷,這些「鮮花」可比迎春花開得要還早呢。張雅氏換上了淡青色繡蘭花旗袍,外罩琵琶襟坎肩,一派盎然春意。不單是紫禁城,整個內城一日間便從銀色的冬日邁進了五彩的春天。
清前期的旗袍比較修身,不像清中期之後的寬大。夏添注意到不見清宮電視劇里女眷頭上頂的那種黑色「牌樓」,青顏告訴他那叫「大拉翅」,是晚清才出現的,康熙時代流行梳「小兩把頭」。後妃們響應節儉號召,平時只戴鮮花,不飾金銀。夏添戲謔道︰「這‘小兩把頭’看上去比‘大拉翅’親切多了,‘大拉翅’好像‘敬而遠之’牌坊,男人擁抱的時候頭都沒地方放。」這話逗得青顏眼淚都笑了出來。夏添不像陸維揚那麼痞,但不時冒出的調皮話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實話,這個季節的北京,月兌了裘服還真冷,但皇帝已下了詔,再冷也不能違制。所以大家拼命往春衣里頭加衣服,一個個都裹得圓滾滾的。夏添私下直抱怨這種規定不近人情不合常理,皇帝自己難道不覺得冷麼。青顏笑說︰「總不至于穿著冬裝舉行迎春儀式吧。」夏添苦著臉道︰「迎了春再換也不遲啊。」「不過差了兩三天,何必計較。」青顏已然入戲了。
立春那天,宮眷們剪彩為燕,稱為「春雞」;貼羽為蝶,稱為「春蛾」;纏絨為杖,稱為「春桿」。听說順天府的官員要到東直門外迎春,禮部呈進春山寶座,順天府呈進春牛圖,民間則有「打春」的習俗。可惜這些活動于身居宮牆中的阿哥公主們是沒份了,只能听大人們講,自個兒想象。好在皇太後特意賞了宮里年齡小的孩子們陶制「春牛」,讓皇子皇女們多少找到了些過節的樂子。想來自己身為炎黃子孫,活了二十五年這還是頭一次過立春,之前對這個節日一無所知,實在是有些汗顏。
立春過後,宮中就為移駕暢春園忙活起來。有幸身臨清代皇家園林的鼻祖,夏添和青顏都非常興奮。這座曠世園林如今只剩下恩佑寺及恩慕寺的山門,向後人訴說著曾經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