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傾城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傷(二)

作者 ︰ 子夜妃子

這條石榴裙,還是當初進宮之前,母親楊夫人交與自己的,明知道進宮是服侍君王,還是忍不住當辦嫁妝一樣,替她新做了一箱的衣裳,而這石榴裙,是母親親手所縫。雖然與楊夫人朝夕相處不過短短三年,卻早已將她當做自己這一世的母親,不管怎樣,她面對自己時,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母女天性,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扶我起來,我要穿這石榴裙。」武明空掙扎著要坐起來,再次發現自己全身虛軟無力,只得求助的望向壁儀。壁儀不知武明空心里在想些什麼,然而還是不願拂了她的意,扶著她坐起,拿著被褥嚴嚴實實的圍了她一圈,唯恐她受涼。

武明空只覺得心里暖暖的,只可惜,自己也不知還能在這世上存活幾日。

顫顫巍巍的,在壁儀的幫助下,總算系上裙帶子,武明空心里歡喜,笑道︰「拿鏡子來我瞧瞧。」壁儀眼里飛速閃過一縷悲涼,然而還是什麼也沒有說,順從的將鏡子遞到她面前。

鏡中的自己瘦了許多,眼眶內 ,兩只眼楮更顯大得出奇,顴骨高高凸起,呈現病態的潮紅之色。細看之下,臉上除了那一層淡淡的潮紅,便是慘白一片,這完全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

武明空早已預料到自己已經病得毫無人色,卻依舊被自己如今的模樣嚇了一跳,原本是想體體面面的死去,如今看來,是不成了。

突然想到了那位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的李夫人。那位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在病入膏肓之際,拒絕見漢武帝一面,只為了在她心中留下最美的形象,而如今自己身邊卻沒有那樣一個值得自己悉心打扮的人,何其悲涼。

驀地想起很久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哪一個女子,不希望有一個真心愛著自己的男人?又有哪一個女子,不希望自己是愛人心中的唯一?

武明空自嘲的笑了笑,活了兩世,如今看來,竟然真的什麼也沒有留下,就要這樣死去了。喉嚨口一陣腥氣涌上,武明空側過身子,用帕子捂住嘴,猛地咳了一聲,待到拿開時,分明看見雪白的帕子上,濡濕了一灘觸目驚心的嫣紅

最近夜間經常盜汗,身體疲軟無力,明明畏風懼冷,卻偏愛吃生冷的東西,似乎體內有團火常常燒得口干舌燥,虛汗連連。武明空也知道自己就快病入膏肓,再熬些時日,估計便可撒手人寰。只是這過程實在太痛苦,也太艱難了。

每日臥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梧桐葉一片片凋零,這種近乎于等死,日日被病痛折磨的日子令人生不如死。

轉眼又苦撐了幾天,胸口發痛,渾身汗濕,一點力氣也使不出,只得呆呆的看著壁儀忙活,熱氣騰騰的水霧苒苒升起,壁儀的身影就有些模糊,武明空苦澀的笑了笑,近些日子以來,就連視力也是大不如前了,整日整日的只覺得眼前發黑,人影飄渺。

壁儀卻渾然不覺,用熱水浸了雪白的帕子替武明空擦拭身子,武明空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更別提張嘴了,唯恐一個不小心,傳染給了壁儀。軟軟的趴在枕上,任由她替自己擦背,壁儀看著武明空干瘦的脊背,幾乎能見到脊骨,眼楮酸脹不堪,手下動作卻絲毫不停,待替她擦完了身子,服侍她睡下,再也忍受不住,踉蹌而出,一直跑到寺中的放生池畔,才停下來,淚洶涌而至。

武明空看著她的背影,睫毛微動,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听門外有一陣喧嘩聲,武明空縮在被中,全身發冷,也沒有太過在意,整個人昏昏欲睡,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在現代時備戰高考,室友有一句話深得她心,叫做生前何必死睡,死後自會長眠。現如今,自己卻是一天能睡上二十個小時,可真真算是把個光陰虛度,流光輕拋了。

笑著笑著,面上一片冰涼,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浸濕了半邊枕頭。

是不是人在臨死之前,總是如此多愁善感呢?

近來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從前的那些事情,而在現代的事情卻漸漸模糊,仿佛只是從前的一場夢似的,就連父母的模樣,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這樣的感覺,令她不寒而栗。她就站在這陌生的時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漸漸忘了自己從何處來,將往哪里去。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就像是水上的浮萍,瀲灩隨波千萬里,而沒有未來的人,是暗夜里綻放的曇花,短暫得來不及仰視那一片星光。

一個冰涼的聲音突兀的在門外響起︰「皇上明日就要駕臨本寺,還請武才人早些做好準備。」武才人?

似乎許久許久沒有听到過這個稱呼了。

門外的僧人沒有听見門內武明空的回答,蹙了蹙眉,正欲發作,那邊墨雪賠笑道︰「娘娘病重,怕是出不了門了。」那僧人嫌惡的向內看了一眼,面上漸漸有了幾分恐慌︰「難道真的是肺癆?」

墨雪面色一僵,轉瞬又笑開了,「大師說笑了,我們娘娘不過是偶感風寒罷了。」那僧人也不知信不信,斜了她一眼,態度十分倨傲,「不管怎樣,明日必須要去,忤逆了皇上,有你們受的。」

墨雪還欲說些什麼,那僧人已頭也不回的走了,紫薇急得面紅耳赤,責備道︰「你方才怎麼不照實說?娘娘這個樣子,怎麼還能出去操勞。」墨雪深深地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你也不想想,娘娘這病,讓那群人知道了,指不定會怎樣呢。」

紫薇想了想,也是,這肺癆可是會傳染的,若是讓那群人知道了,說不定就會下狠手了,竟不由生生打了個寒戰,面露愧意︰「是我沖動了。」

墨雪搖了搖頭,算是揭過了,只是想到武明空的身體狀況,又忍不住擰緊了眉頭,著實擔憂不已,以她現在的病情,不要說是祭酒了,就來走路都有困難,只是若不去,又免不了一番風波。

那木門本來就簡陋,幾乎沒有什麼隔音效果,武明空在門內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掙扎著便要起身,支撐在床上的胳膊卻止不住的顫抖,一口氣松懈下來,又重重摔在床上,在門外听到動靜的墨雪和紫薇二人一齊沖了進來,見武明空眉宇間都是淒涼,知道她必是听到了幾人的對話,心里猛地一顫。

武明空心里卻打定了主意,自己這樣一日日拖著也不是個事,更不好臨死還給人添亂,就笑道︰「明**們扶著我去祭酒。」紫薇臉色大變,下意識的拒絕︰「娘娘不可。」

武明空垂下眼簾輕聲笑了笑,眼底卻不見一絲歡愉,「我早已不是娘娘了,就連性命都拿捏在別人手中,又怎能拿喬呢?」墨雪滿臉都是痛心,呆愣的望了她片刻,突然緩緩說道︰「不如我明天換上娘娘的衣裳,代替娘娘去。」

紫薇眼楮一亮,有了幾分精神,「如此甚好。」越想越覺得此計可行,撫掌而笑,「反正黑壓壓一片人,也無人注意,到時候你只消換上娘娘的衣裳,然後低著頭,想來也無人察覺的。」

墨雪神色凝重的緩緩點頭,武明空只瞥了她一眼,見她眼底滿是決絕,心中微微一顫,做替身,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萬一不幸被人發現,那可是欺君之罪,只怕性命堪憂。

突然覺得很慶幸,自己何德何能,竟有這幾個肝膽相照的朋友,雖然俱是女子,膽識卻堪比男子,紫薇,墨雪,壁儀與自己在深宮中相依十二年,這份感情自然深厚,既然墨雪肯為自己冒如此大的險,那自己又如何能將她推至風口浪尖之上?

更何況,自己拖著這病入膏肓的身軀,也是痛苦不堪,趁著一息尚存,所幸做個一了百了,豈不干淨?

念頭轉過,武明空已毫不猶豫的拒絕道︰「不必,我自己去。」話雖如此說,想到自己將要不久于人世,還是忍不住恐慌。沒有人不懼怕死亡的。

墨雪嘴角微嗡,正欲勸說,已被武明空生生打斷︰「不必再說,我的性子,你們都很清楚的,說過的話便不會反悔。」

只是不知道,自己死了,李治還會記得自己麼?

輕咳兩聲,長久以來靜如止水的心慢慢又起了一陣波瀾,胸口劇痛,似乎又有甜腥之氣上涌,忙強忍下心頭悸痛。

突然覺得自己很無用,生死關頭,想著念著的,居然還是那個對自己置之不理的人。

耳畔幽幽響起從前听過的一首曲子︰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一起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

想來,來到唐朝這些年,竟然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不由覺得蒼涼。

與李治終究還是成了陌路人,在這清冷的感業寺中,再也見不到花團錦簇的大唐的錦繡河山,亦看不見那人在人群里俯視眾臣。

也罷,也罷,既然坐擁天下,又哪里會記得曾經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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