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城郊秋悠宮。
天空陰沉,空氣潮濕清冷,寒風掃過,卷起一堆堆枯葉。在這個秋已盡、冬未至的日子里,一切都顯得如此黯淡蕭瑟。
伊菲站在桌前,靜靜地注視著亞當斯王。他埋著頭,幾縷柔軟的灰色發絲遮住額際,近視的眼楮盯著手中的木雕,骨干的手指握著刻刀,正在仔細地雕琢一個人像。他的神色專著寧靜,似乎外界的一切風雲變幻都驚擾不到他。
亞當斯是一位不稱職的國王,他性格孤僻,軟弱無能。在他登上王位的前十年,朝政由元老院的貴族們把持,後五年由王後潔西婭主政。衛國戰爭後,陪伴他近三年的汀蘭夫人被潔西婭賜死,他移居秋悠宮,徹底遠離朝政。
伊菲和亞當斯見面機會不多,每次見到亞當斯,她總是會心生幾分同情。這個可憐的男子,如果他生在平常人家,也許會成為一個高明的木匠,甚至是雕刻大師,可惜,他生在帝王之家。
自己和亞當斯是否有幾分相像呢?伊菲心頭倏然冒出這個想法,同是身不由己,不同的是,亞當斯選擇了消極逃避,而自己則在努力地抗爭。
她終是擔下了姐姐的重任,宣布攝政後,所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調查刺殺真相。
見亞當斯沒有絲毫待客的意思,伊菲只好自己打破沉默,「陛下用的應該是金絲楠木吧。」她贊道︰「質地堅實,紋理縴細,正是用于木雕的上好材料。貝寧郡是金絲楠木的產地,听說杜爾伯爵前些日子特地給您送來了一些雕木。」
伊菲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亞當斯的表情。他依舊沉默地雕刻,對伊菲的話置若罔聞。
「姐姐遇刺了。」見亞當斯沒有反應,伊菲索性直話直說。
亞當斯正在雕琢的手指猛然一顫,他抬起頭來,灰色的眸子里滿是震驚。
「刺客是杜爾,他在行刺前,曾到過秋悠宮。」伊菲繼續說。
「她現在怎麼樣?」亞當斯終于出聲,仿佛沒有听到伊菲上句若有所指的話。
「還在昏迷中。」
亞當斯王呆了半晌,眼楮陰郁地低垂了下去,刻刀遲緩地劃過木雕。
「如今姐姐昏迷,元老院提出請您親政。」伊菲用試探的口吻說。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伊菲輕嘆了口氣,她已經得到了想知道的情報,多留無益。正準備告辭之時,亞當斯忽然發話︰「我無意親政,轉告那些人,如果對我還存有一絲尊敬的話,就請不要打擾我的寧靜。」
他的聲音疲憊蒼涼,猶如垂暮的老人。
伊菲怔了一下,看見亞當斯再次縮入沉默冰冷的硬殼,刻刀沙沙地劃過木雕,目線專注地盯著手中工作,仿佛把伊菲當成透明的空氣。
「請恕臣告退。」伊菲躬身,向亞當斯行禮告退。
在她推門離開的瞬間,一滴清淚從亞當斯的眼角滑落,落在手中人像上。輕輕拂去木屑,人像的面目已然清晰,栩栩如生,那美麗的容顏,絕代的風華,赫然是潔西婭。
「亞當斯不可能指使人暗殺姐姐。」
從秋悠宮出來後,沿著布滿露水和青苔的石板路,伊菲一邊走一邊和齊格飛交談。
「難道杜爾行刺真的只是出于他個人意願,與旁人無關?」齊格飛微微沉吟後說。
「不可能。」伊菲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幕後指使者。我發誓,一定要找出那只幕後黑手,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她清冷絕然的神情令齊格飛心頭一凜,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目光游離在路旁光禿禿的樹梢上。
「亞當斯王雖然無心問政,但舊貴族勢力不會放棄這個死灰復燃的機會,想顛覆姐姐的政權,亞當斯王是最好的幌子。」伊菲鄭重囑咐︰「加強秋悠宮的警戒,我不希望國王這邊再出什麼差錯。」
「是。」齊格飛領命。
確信亞當斯和刺殺無關後,伊菲感到了幾分釋然,然而心中的疑雲卻更重了,到底誰是幕後指使者?姐姐的敵人太多,元老院的貴族,尼古斯的舊黨,圖爾曼家族的臣子,甚至連黑斯廷都有嚴重的嫌疑。
「望京的十一月應該下雪了吧。」望著天邊鉛灰色的層雲,伊菲喃喃地說。
齊格飛聞言微怔,他恭敬地回答︰「是的,望京一般十一月下第一場雪。」
「可是,我怎麼卻有一種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感覺。」伊菲清麗的唇邊漾起一個輕淺的笑容︰「也好,風雨會將這個世界清洗的更加干淨。」
伊菲的預感沒錯,暴風雨很快來臨,震撼了朝野
11月2日,潔西婭遇刺的第三天,巴克特州發生叛亂
巴克特州原是尼古斯的封地,尼古斯以叛國罪被處決後,潔西婭雖然下了滿門抄斬的命令,尼古斯的兒子洛威卻僥幸逃月兌。本次叛亂正是由洛威掀起,他聲稱其父是受潔西婭陷害、含冤而死,打出「除妖後、復君權」的旗號,糾集其父舊部,攻佔巴克特城,殺死政府官員。
洛威派出使者,四處游說,對地方貴族許以重利,竭力勸說他們加入叛亂陣營。忠于亞當斯王的舊臣,懷恨潔西婭的復仇者,渴望恢復特權的貴族,認為當前政府無望的投機者,對洛威允諾的重利動心的利欲薰心者,紛紛投靠在洛威旗下。短短幾天時間,西部八郡中就有五郡響應,發表宣言支持洛威。一時間,叛軍集結了十多萬人馬,魚龍混雜,聲勢浩大,氣勢洶洶地叫囂著要進軍望京。
「一定是洛威指使杜爾刺殺王後的」
內閣緊急會議上,拜迪斯激動地翹起了胡須︰「刺殺剛發生,叛亂就掀起,顯然是早有預謀」
伊菲和眾臣對此深有同感,軍情緊急,必須立即鎮壓,以防叛亂擴大。經過一番仔細商議,決定由蘇倫率領伊利亞軍團開往巴克特州平亂。
11月8日,蘇倫率伊利亞軍團出發,伊菲以伊利亞大公身份為大軍餞行。
獵獵寒風中,數萬伊利亞將士肅立在灰色的天幕下,形成一個巨大的方陣,靜寂無聲。伊菲一身戎裝,在幾十名高級軍官齊刷刷的敬禮聲中,登上閱兵台。這是她第一次獨自檢閱伊利亞軍團,小時候,她站在父親和姐姐的身後,睜著好奇的眼楮打量台下的將士;父親去世後,她站在姐姐身邊,看著姐姐揮斥方遒,指點大軍;現在,姐姐倒下了,她終于要獨立面對這支跟隨父親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的軍隊。
望著台下一張張忠誠的臉,伊菲緩緩舉起手中盛滿烈酒的海碗。
「伊利亞的諸位將士,當前形勢危急,王國的命運懸于諸君我雖不能與你們共赴戰場,但定會在此等候各位平定叛亂,凱旋歸來」
昂起頭,將滿碗烈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火辣辣的熱流順著喉管流入胃中,頓時渾身發燙。她揚手亮起碗底,環視台下萬千將士。
下面響起一片輕微的贊揚聲,誰也看不出,看似嬌弱的千金小姐竟有如此豪氣
將士們紛紛仰頭將壯行烈酒一干而盡,士兵們豪氣徒生,數萬人同時向天高舉刀劍,高呼伊利亞軍團的戰號,吼聲如雷︰「為了榮譽,為了勝利」
望著這支士氣如虹、忠心耿耿的軍隊,伊菲心情激蕩,淚水盈眶。他們是伊利亞的子弟兵,是父親傾注心血錘煉而成的精銳之師,是保護伊利亞、保衛王國的堅實力量,也是她和姐姐立足于亂世的堅實力量。
「伊菲小姐,就此告別,請一定照顧好大小姐。」蘇倫朝伊菲深深地鞠躬。
「請放心。」望著年輕元帥那雙真摯情深的眼楮,伊菲鄭重地承諾︰「我一定會保護好姐姐,不惜生命。」
蘇倫率領大軍出發的第三天,一封來自監察廳的密報陳遞到了伊菲案頭。
「洛威竟然派使者到藍河軍團,游說林普叛亂?」伊菲讀完密報,刷地站起身來,目光如電地盯著齊格飛。
「是的。」齊格飛神色嚴肅地回答︰「林普早就表現出對王後不滿,事實上,遇刺前夕,王後正在考慮撤換林普的統帥之職。」
伊菲和星野對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疑。
「必須搶在林普行動之前,收回他的兵權。」伊菲立即下了決斷。但是,派誰去代替林普呢?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星野身上,看見他神情復雜地點了點頭。
11月14日,星野出發前往藍河軍團駐地,與他同行的還有兩名軍情處軍官。他有兩個任務,一是解除林普兵權,接任統帥一職;二是取得兵權後,揮師西下,和伊利亞軍團會合,撲滅叛亂。
蒼茫暮色中,伊菲和星野依依惜別。
「接收兵權一事,絕非輕松。請見機行事,一切責任由我承擔,不必顧慮什麼。但如果形勢不對,也絕不要勉強。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這比完成任務更加重要。」伊菲鄭重地囑咐。
「小小姐的話,星野牢記在心。」星野用力擁抱了伊菲一下,眼中滿是擔憂和不舍︰「答應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我會的,不用擔心。」伊菲竭力想給星野一個輕松的微笑,可是心里卻酸酸的,她低下了頭,晶瑩的淚珠垂在長長的睫毛上。
「好了,我走了,照顧好自己。」星野翻身上馬,深深地回望了伊菲一眼,然後策馬飛馳而去。
目送著星野的身影消失在蒼灰色的天際,巨大的失落感涌上伊菲心頭,現在,她真的是一個人了,她必須要堅強,必須要勇敢,必須要獨自承擔所有重擔。
心頭涌起隱隱不安,蘇倫和星野,兩個她最為倚重的人相繼離開望京,這確實是不得已的安排,但是否有人在暗地操縱這一切呢?
風雲動蕩中,真正的野心家正在浮出水面,而伊菲卻已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