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魚肚白,天蒙蒙亮。
博哲醒來時,覺得後頸有種鑽心的疼,身體也特別地酸軟,尤其是後腰,就像那些狐朋狗友從煙花巷中出來後所形容的,撻伐一夜,槍都累鈍了。
腦袋很沉重,他用拳頭敲了敲額頭,努力地回憶昨晚的情形。
影像猶如樹蔭下散碎一地的剪影,斑駁混亂,湊不起一個整體。
博哲閉上眼楮,撐開拇指和食指,抵在兩邊太陽穴上,輕輕地揉動。
「爺,您醒了。」
怯怯的聲音,仿佛荷葉上的一滴露珠,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掉落跌成碎片。
博哲猛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女人。
夏子語端著一盆清水,觸電般躲開他的眼神,低著頭往臉盆架走去。
博哲皺起了眉,他注意到,夏子語走路的姿勢跟平常有點不同,怎麼說呢,就跟兩條腿夾著個雞蛋似的。
一道電光從腦海劃過,他突然想起來了。
昨天夜里的激戰,糾纏、喘息、汗水、翻滾的肉/體。
他飛快地跳下床,抓住被子的一角,猛地一掀,被子猶如牆一般翻了個個,然後轟然倒塌。
床單之上,點點紅梅,觸目驚心。
夏子語垂下頭去,臉紅的仿佛能滴出血來。
博哲的臉卻陰沉得能滴出水。
屋子里的氣氛,就好像壓了一座大山,沉悶得讓人窒息。
夏子語咬著嘴唇,鼓了無數次勇氣,終于張開了嘴。
「爺……」
「滾」
她嚇得退了一步,驚駭地看著博哲。
博哲沒有看她,他正在壓抑內心的怒火。
「……」夏子語捂住了嘴,但嗚咽之聲卻從指縫中泄露出來,淚落成雨。
「我叫你滾沒听見嗎」
他憤怒的聲音如同悶雷,在她頭頂炸響。
「我……」
「滾」
夏子語雙手捂臉,奪路而逃。
她一直跑出院子外,一直跑到一個無人的陰暗的角落里,才放聲大哭。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從內到外都是黑的,都是骯髒的,血液里都流淌著卑賤,就算哭再多的淚水,也洗刷不掉她內心的罪惡感。
急促的腳步聲在不遠處經過,她透過樹枝交叉的縫隙,看到博哲出了二門。
他跑的這麼急,是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個有她存在的地方嗎?
一顆心,沉了下去,一直沉到黑暗的深淵里。
眼淚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流淌,她伸出食指,在眼角抹了一下,放在嘴唇上吮了一口。
淚水本應該是咸的,但是她什麼滋味都沒嘗出來。
原來連她的眼淚,都已經失去了本該有的味道。
眼神是迷茫的,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漠的。
心,一點一點築起高強。
※※※※※※※※※※※
博哲騎著一匹馬,奔出了簡親王府。
凌晨的街道,霧氣蒙蒙,除了趕著上朝的臣子,和巡邏的士兵,沒有一個普通的行人。
老百姓可以睡到自然醒,在他們心目中應該高床軟枕的達官貴人,卻要起得比雞更早。
貧窮未必潦倒,富貴未必安樂,誰苦誰甜,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博哲身上發冷,胸口卻如同有火在燒。
他狠狠地抽了胯下的馬一鞭子,馬嘶之中,飛奔過一條條的街道。
不知道撞翻了多少頂轎子,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聲喝罵。
精神混亂之下,他竟然把整個北京城都給繞了一遍。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身為八旗子弟,到了這個年齡的時候,還有誰會保持童子之身?懂事早的,不知道已經收了幾房小妾了,醉臥美人懷,夜夜翻紅浪,那是男人最值得品味的驕傲。
可是他覺得他跟別人不一樣。
不是說,他不應該在婚前跟別的女人發生關系,而是,而是一種莫名的責任感。
他也不知道這種責任感是什麼時候在他心里生根發芽的,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它已經長成蒼天大樹了。
這種責任感,讓他覺得,他的全身心都應該是屬于未來的妻子凌波的。
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夏子語的改變。兒時美好的記憶,讓他一直以為,夏子語是個清白單純的姑娘,可是昨天晚上,分明是個充滿心機的女人。
這種巨大的落差,充滿了諷刺。
兜轉馬頭,朝富察府的方向奔去。
等到他在府門前勒住馬,天都已經大亮了,然而富察家的下人卻告訴他,凌波格格一早就出門了,由三爺馬武護送著,去了雍親王府。
博哲失落地離開了富察家。
在大街中心站定,四顧茫然。
突然拍了一下腦袋,該死的,忘記上差了
這要是被上峰或皇上知道了,又是一頓罵。
他垂頭喪氣地拍了一下馬蛋子,叭叭叭朝皇宮趕去。
※※※※※※※※※※※
烏喇那拉氏拿起凌波剛畫好的花樣兒,畫的似乎是一只兔子,木木的,笨笨的,很想讓人捏一把。
她笑道︰「這是兔子嗎?」。
凌波正在畫新的花樣兒,聞言抬頭道︰「是呀,福晉看出來了。」
「若不是這長耳朵,我還真看不出來呢。」烏喇那拉氏笑著。
弘時在地上一蹦老高道︰「給我瞧瞧給我瞧瞧」
烏喇那拉氏把紙給他。
那兔子花樣兒只是用簡單的線條描出來,既沒有色彩,也不想已經繡好的物件那樣生動,但是弘時卻瞧得眉開眼笑的。
烏喇那拉氏不能理解小孩子的豐富想象力,和對小動物喜愛的程度,只是見弘時愛不釋手,就知道他很喜歡。
「弘時喜歡這兔子?」
弘時用力點頭道︰「喜歡,福晉給我做一只好不好。」
烏喇那拉氏有點為難,她的針線雖然不錯,卻從來沒做過這種東西。
凌波放下筆,走過來笑道︰「其實不難的,福晉取些布來,我今兒就能做一個出來。」
烏喇那拉氏大喜,忙叫人收拾一些合適的布匹出來,又取了各色絲線、大小繡繃等一應物件,滿滿地堆了一炕。
凌波挑出一匹布來,描好樣子,裁下來,穿針引線就開始縫。
她的針線是蘭秀、蘭枝教的,名師出高徒,又快又好。
不多時,一只兔子的雛形就出來了。
然後她又將很多棉花填進去,封了口,剛把線咬斷,弘時就撲上來一把將兔子搶在懷里。
「弘時」烏喇那拉氏不悅地喝了一聲。
弘時身子一緊,這才後知後覺地對凌波說道︰「謝謝凌波姑姑。」
凌波整理著針線等物,說道︰「這是臨時做,只能做個小的,回頭再做個大的給你。」
弘時驚喜道︰「多大?有弘時這麼大嗎?」。
按照凌波的目測,弘時身高大概是一米二、三的樣子,她用手比了比,做這麼大的布偶,還是很費功夫的,不過看弘時這麼喜歡,她還是點頭說道︰「就做弘時這麼大,不過今天是來不及,過幾天姑姑再給你好不好。」
弘時皺起了小臉,他是很想今天就拿到,不過看到烏喇那拉氏臉色沉了下來,就知道自己這個是妄想了,只好泄氣道︰「好。」
說完,又加了一句︰「辛苦姑姑。」
凌波憐愛地模了模他的腦袋。
這孩子,歷史上可沒什麼好下場啊。
于是,弘時只好拿著手上的兔子玩。這只小兔子做的倉促,不過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饒是如此,竟然也讓弘時非常喜愛。
小孩子果然是貪圖新鮮啊。
凌波又畫了好幾個花樣兒,兔子、猴子、馬等等都有,基本都是動物的,很Q,然後又一個一個指給烏喇那拉氏看,說這些動物是什麼性格。
听的烏喇那拉氏分外稀奇,心說動物還有性格。
她們在後院談論女紅針線的時候,馬武正跟四阿哥在前院花廳喝茶。
兄妹兩又在雍親王府用了午飯,直到下午申時,才告辭離開。
馬武先行一步,套好了馬車在大門外等候,烏喇那拉氏親自送凌波出來。
「今兒真是辛苦你了,畫了那許多有趣的花樣兒。」
凌波微笑道︰「那有什麼,我平時不過自己看著解悶,現在能給弘時帶去快樂,反而更有意義。」
烏喇那拉氏點頭。
這時候,門外一聲馬嘶,雍親王府的下人奔上去牽住了馬頭,三阿哥胤祉從馬上跳了下來。
凌波沒想到在這里也能踫見他,忙跟三哥馬武一起行禮道︰「見過三阿哥。」
烏喇那拉氏道︰「三哥今兒怎麼有空來?」
胤祉面無表情,淡淡道︰「有些公務要與四弟商談。」
他目光落在凌波身上,嘴里卻對烏喇那拉氏問道︰「原來四嫂今日有客。」
烏喇那拉氏道︰「我跟凌波格格投緣,請她過來說話,馬武是來接她的,他們兄妹正要走呢。」
「哦,原來如此。」
胤祉目光從馬武臉上劃過,並沒有說什麼,徑直進了雍親王府。
凌波和馬武一個上車,一個騎馬,打道回府。
到了富察家,落馬下車,凌波突然叫住了馬武。
「三哥,四阿哥今天跟你說什麼啦?」
馬武道︰「沒有什麼,閑談罷了。」
凌波撇嘴,表示不信。
馬武便說︰「我與四阿哥不過幾面之緣,他今日也只是因秋狩的事情對我多說一聲感謝。」
凌波歪著腦袋,笑得古怪道︰「三哥不必解釋,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今日是四阿哥想見你,四福晉請我,不過是個幌子。他們夫妻,這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馬武吃了一驚,挑眉看著她。
「三哥不必吃驚,這並不難猜測。其實,雍親王府是值得咱們深交的。」
凌波嫣然一笑,沒等馬武回應,旋身飄然遠去。
留下馬武在原地回味她最後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