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面已經找著了,在城中十字街南頭上,對面是家酒樓,左邊是爿豆腐作坊,賣現磨的豆漿豆腐腦,只右手這家不好,竟是個寡婦開的香燭店,好在房租便宜,也聊勝于無了。這城里原有一家糕餅店,開在城北,因得知有了同行心里不自在,一日來看了兩回,什麼生意難做,客源稀少,酸話氣話說了一籮筐,見張氏和毋望並不理會,模模鼻子自回去了。
毋望正指派人搬貨架子,嘴里惱道,「既沒客關了門就是,到咱們這里來說什麼,咱們新店還未開張,沒的觸了霉頭!」
張氏寬慰道,「這沒什麼,同行是冤家,潑潑冷水也是有的,只當沒听見罷。
閨中女子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毋望私下打听過那家店,手藝平平,花色也不繁多,要比糕點正宗,自然不及她們的。當年劉府是官宦之家,什麼樣的新式東西未曾嘗過,廚房里的媽媽女乃子常往餅子里加牛女乃羊女乃,面上刷了豬油,放到火屜子里烤,過一分便翻一翻,翻了十翻再刷豆油,極講究的,單這一樣就夠那唱擂台的餅店喝一壺的。北地不似南方,炊餅,鍋魁居多,精致小巧的點心只在富戶的廚房里,外頭百姓不常見,什麼細沙青糰,芙蓉糕,棗泥山藥糕,陽春白玉餅,怕是聞所未聞,若都做了上了架,生計自是不用愁的。今日且把家伙什準備好,看了黃歷,下月初六是大吉的日子,到了那日辰時一刻掛幡,就等著賺錢了。
眼下不如意的只有叔叔的腿,吃了藥,慢慢也有了些知覺,要請裴臻來施針竟那般的不易,那齊嬸子不知怎麼,每回張氏去尋她她都避而不見,前日叫了丫頭傳話,把裴府的地址說清了,叫她自去請人,旁的一概不管。家里人合計了許久,若叫張氏去,恐怕到了裴府還是吃閉門羹,該來的終究躲不過,毋望思量了再三,看那裴公子也不似個窮凶極惡的人,那便去求上一求罷,眼看著叔叔能下地了,若差了這一步則全功盡棄,還是耽誤不得的。
毋望洗了手淨了臉,對張氏說道,「我這就去找裴公子罷,你好歹等我,我去去就來,再一同回村里。」
張氏擔憂道,「不會出事罷!你千萬小心,若求不來便作罷,大不了不治了。」
毋望笑道,「放心罷,不能出什麼事的。」
那廂裴臻在書房核對近一月來各地買賣的出入項,助兒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喊道,「大爺,你猜猜誰來了?」
裴臻一喜,抬頭問道,「可是她來了?」
助兒往硯台上加了水,一面研磨一面回道,「正是呢,在花廳候著,說要求見大爺。」
裴臻手忙腳亂的合上賬簿,心下不免焦躁,問助兒道,「可曾好生款待著?」
助兒道,「奉了茶和點心,大爺這會子就過去麼?」
裴臻細想想,復又翻開賬簿,算盤珠兒撥得啪啪響,低聲說道,「且叫她等上一等。」
說是這樣說,一盞茶功夫連著往沙漏上瞧了五六趟,好容易等滿了一刻鐘,忙整整衣冠往花廳了。
隔著玻璃雕花的圍屏往里看,那女孩兒並膝,身子微微側著,坐姿娟秀美好,因低著頭,露出一截女敕藕似的脖頸並玲瓏剔透的下齶,端的是動人心魄美不勝收。
裴臻輕咳一聲步入花廳,毋站起來福了福,抬頭望他,目光瑩瑩,竟叫他心頭忍不住顫了顫。
「對不住,適才有些瑣事絆住了腳,叫姑娘好等。」裴臻躬身還了禮,面上笑得歡暢淋灕,水銀色的錦緞大襟袍,上頭織著纏枝寶相花暗紋,愈發稱出美玉般白淨無暇的面孔。
毋望道,「今日前來是有求于公子,我叔叔的腿如今能動彈了,還乞公子迂貴替我叔叔醫治。」
裴臻挑眉道,「我估模著藥已吃完許久了,怎的現在才來?」
毋望面上一紅,懦懦道,「只應公子的大恩春君一家無以為報,當真是十二萬分的沒臉來,加之近來正籌備著開個小買賣,一拖便拖了這許久。」
裴臻假意吃驚道,「你竟開起買賣來了?經營的是什麼?」
毋望靦腆道,「我嬸子會些做吃食的手藝,所以就開了家糕點鋪子。」
裴臻笑道,「何時開張,我得了空好去瞧瞧,可巧我在南城有家酒樓,最近也旋模著要找點心師傅,若你們鋪子做得好,那每日所需的糕點零嘴就由你們送來罷,你看如何?」
毋望面上波瀾不驚,恩惠受得太多就像山一樣壓得你喘不過氣來,雖是鋪子接到的第一單買賣,卻並不叫她十分開心,于是應道,「我們下月初六開張,到時候公子若有空就來坐坐罷,糕餅倘若能吃得,那我們便每日送到貴寶號去,先將公子上回墊的藥錢退清了再說別的。」
裴臻在上座坐定,慢慢吹開茶葉喝起了茶,毋望有些忐忑,抬眼朝他望去,只見他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雙眼,也不知在想什麼,兩人僵持了一會,裴臻道,「叫姑娘送點心來不是為了討債的,本來姑娘新店才開張,烈火烹油總是好的,誰知叫你誤會了,是裴臻的不是。那點銀子莫要放在心上,只管放開手腳做買賣,等賺夠了再還不遲?」
毋望甚覺有愧,又見那裴公子言之鑿鑿,也不好再推月兌,微微一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罷。」
裴臻這才笑道,「你也莫公子公子的叫,叫我蘭杜就成了。你小字叫春君,那毋望二字作何解?」
毋望眼里有些許哀戚,緩緩道,「我母親生我的時候我爹並不在身邊,去外省巡查公務了,且一走就是三個月,那時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雨,車馬不通,書信也無法往來,只好托了軍營中的信差送奏折的當口帶了句話,說是一切尚好,毋要盼望,我這名字就由此得來的。」
裴臻嘆道,「果真是伉儷情深,在軍中也不忘報平安。」
毋望道,「我父母親從小便認識的,兩人感情甚篤。」
正說著話,突然天暗了下來,霎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毋望慌了神,忙道,「若公子得了空閑請千萬來一遭,春君與叔叔嬸嬸在家候著。要變天了,今日便先告辭了,改日再來登門拜訪。」說罷福一福,裴臻才想挽留,她已穿過花廳往廊子上去了。
「當真是個急性子!」裴臻心下暗道,忙不迭追趕上去。
那女孩兒在風中前行,長發漫天飛舞,衣裙也獵獵作響,稱著那縴細的身子,一時間要羽化仙去了一般。又一陣狂風掃過,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裴臻不由伸手去接,那女孩兒便整個落入他懷里,此時只覺一股奇香撲鼻,抱著那具軟軟的身子,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毋望低呼一聲,忙掙扎起來,站在那里,懊惱得面紅耳赤。裴臻此時也甚尷尬,低聲道,「得罪得罪,望春君姑娘見諒。」
毋望行了禮道,「是我失禮了,適才多謝公子伸援手。」
裴臻道,「你別忙,我叫了人送你回去。」揚聲呼道,「助兒!」話才出口,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助兒匆匆跑來,裴臻看看天,對毋望無奈道,「你瞧說下就下了,這麼大的雨路上怕不好走,陣頭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雨小些了再走罷。」
這雨下起來竟似不要命了似的,伴著隆隆的雷聲,天也黑得如同晚上了,毋望嘆了口氣,只得道,「那便再叨擾公子一會子罷,只是我嬸子還在鋪子里,定然要擔心死了。」
「不妨事,我派個小廝過去通報一聲也就是了。」裴臻心情愉悅的說道,引了毋望進屋來,又道,「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在這里吃了飯再回去罷。」
毋望搖頭道,「方才是吃過了才來的,公子不必張羅了。」不等裴臻說話,轉身站在窗前直看著外頭,心里焦急又無可奈何,只盼著雨快些停,一個姑娘家到個男人家里,大半日還不回,傳了出去可怎麼了得,不被人戳斷了脊梁骨才怪呢。
那廂助兒笑得賊,指指天,翹起了大拇指,裴臻瞪他一眼,使了眼色叫他出來,走到廳外吩咐,「去同她嬸子說,就說因雨大,春君姑娘被我留下了,待雨停了親送她回去,叫她不必等她,自己家去罷。」
助兒領了命,一溜煙地跑了。裴臻拍拍手,叫丫頭送了瓜果茶食進來,復又喊毋望坐下,誰知叫了幾遍也無反應,只得抬高了嗓門喊道,「春君!」
毋望唬了一跳,見他站在身後臉上又紅了紅,問道,「公子叫我麼?」
裴臻笑道,「你正神游太虛呢,喊你竟听不見。這雨一時半會且停不了,你先吃些果子罷,過會子再傳飯,你多早晚吃的飯?再消磨一會也該餓了。」
毋望道了謝,見他看著自己,甚感不自在,兩廂里無話又甚別扭,便問道,「我叔叔的腿施了針後就能下地走動了麼?」
裴臻閑適道,「施過針,靜養兩日,第三天起便要扶著練習練習,等腿腳適應了,慢慢便可與平常人無異了,只是跑不得,畢竟是斷過的腿,跑了怕要壞事。」
毋望听了十分歡喜,心想這裴臻真乃神人!便道,「公子的醫術叫人敬佩,不做大夫真真可惜了。」
裴臻搖著扇子道,「我家世代行醫,幾輩子都在太醫院供職,給皇室宗親瞧病不易,稍有差遲便要腦袋落地的,我這人怕死得很,還是做做買賣賺點小錢穩當些,姑娘可別笑話我胸無大志。」
連文俊那傻子都知道明哲保身,裴臻這樣的聰明人更是深諳此道了。毋望道,「不在太醫院供職自然也不能替百姓看病,若傳到了京里便是死罪,是麼?」
裴臻臉上露出贊許來,同剔透的女子說話就是省力氣,這女孩兒看著年輕,竟有這樣的見識,果然叫人喜歡。
毋望又說道,「你原不該給咱們瞧病的,萬一叫人檢舉了,那春君一家子就是死了也難報答了。」
裴臻低低一笑,狹長的眼眸愈發深沉,只道,「你們不同于旁人。」旋即坐下,端著茶杯細細品起茶來。
說起這茶……他又忍不住抬眼看她,據虞子期派去的探子來報,她竟還想過往朵邑那邊販賣茶葉,所幸未能成行,否則他還得準備著怎麼把她從官府里劫出來。面上看著這樣文靜端莊的姑娘,私底下卻如此大膽,細想來也著實可憐,好好的深閨女子哪個受過她那樣的苦,父母雙亡,兒時又顛沛流離,如今遇著他,又被他處心積慮的算計…咳咳,日後等她過了門,定要加百倍千倍的疼她才是。
毋望見他面上表情千變萬化,又想起他才剛那句「你們不同于旁人」,心下不免呼呼跳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