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鋪子取名字沒有?」裴臻問道。
毋望搖搖頭,「小本買賣,原就沒打算取名字,左不過劉家點心,劉家糕餅罷了。」才說著,自己吃吃的笑起來。
那一笑竟讓裴臻痴愣在那里,此時方知那句「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眄睞」到底是何意!肅時如雪,笑時如梅,這劉毋望在他眼里已是絕色,世上再無女子能與她比肩了。裴臻不由的暗暗苦笑,活了這二十三年,才知道自己是個情種,如今只為她這一笑他已神魂顛倒,這女子不娶是斷然不可能的了。
「裴公子?」毋望見他又發愣,不由有些擔憂,這樣精明的人怎會不時走神呢,莫不是身子不好罷。再看外頭,還是一片昏天黑地,這時小丫頭拿了火折子來掌燈,又將窗戶關上,收拾停當後悄悄看她一眼,淺笑著退了出去。毋望心里剎時七上八下,這樣黑的天,掌著燈,屋里只有她與裴臻…怎的連個丫鬟小廝也沒有!她手足無措的看他,裴臻臉上矜持坦蕩,倒顯得她小家子氣似的。
裴臻看出她不安,笑了笑道,「蘭杜是君子,春君莫怕。」
那公子的臉在燈下愈發柔和俊朗,話說得一本正經,毋望大窘,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低頭擺弄宮絛。
裴臻暗笑不已,一面又正了正臉色道,「不若取個雅致些的名字罷,客人叫起來也好听些。」
毋望道,「那便請公子賜名罷。」
裴臻沉吟片刻道,「你覺得‘梨雪齋’如何?」
毋望道,「出處是哪里?可是周邦彥的浪淘沙慢?」
裴臻頗感意外,奇道,「你是個女夫子麼?有滿月復的詩詞歌賦!」
毋望謙道,「只不過素來愛讀些閑書而已,公子見笑了。」
裴臻道,「這梨雪齋配你正好,趕明兒我叫伙計送匾來,有了匾才像個正經做買賣的。」
毋望推月兌道,「多謝公子,再不敢叫你破費,初六那日來捧場便是給我們最大的恩惠了,我們這點子微薄的小生意哪里用得上匾額呢,公子莫要折煞我。」
「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便是了。」裴臻說道,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皺,又走到窗前往外瞧,雨下得極大,院子里的幾株蘭花被打得東倒西歪,怕是活不成了。雨從窗縫里橫掃進來,濺得窗下星星點點,他退後幾步,心里生出一些寂寥來,又看那姑娘嫻靜坐著,便道,「春君,你若要謝我,就陪我吃頓飯罷。」
毋望不解,抬頭看他,火光照著他的半邊臉,忽明忽暗,他蹙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毋望嘆口氣,果然是人總有不如意的,裴臻這樣的人也不能免俗。
「我餓了。」裴臻道,也不等她說話,把候在外頭的人叫了進來,吩咐了幾樣小菜,又問道,「我叫廚子給你做道甜湯可好?女孩兒家總是愛甜食的。」
毋望心中升起一絲說不道不明的感覺,不由點了點頭道,「勞公子費心了。」
裴臻似又有些不悅,背著手道,「你與我非要如此見外麼?我叫你春君,你叫我公子,旁人听來豈不好笑!」
毋望心道︰莫非真要讓我叫你蘭杜麼?這恐怕不成,並未熟到那樣地步,連章程我也只喚他章家哥哥,若直呼你的小字,于禮不合罷。
裴臻窺她神色,似乎甚是糾結,便笑道,「喚不出口麼?只在私底下叫便好了,人前還是公子姑娘的稱呼罷。」
那語氣好似已退了一萬步了,再打不得商量,毋望不說話,勉強默認了。
此時丫鬟魚貫而入,上足了菜,管事的婆子恭敬道,「請大爺和姑娘慢用,我們在外頭候著。」說完倒退著出去了。
裴臻笑道,「別站著了,坐罷。」
引了毋望入席,替她杯里注滿酒,那酒色澤鮮亮,倒不似一般的,毋望道,「我從不飲酒,怕醉。」
「這是梅子釀的清酒,是甜的,也沒什麼酒勁,正好解暑用,你放心罷,喝不醉的。」裴臻說著又為她布了菜,拿起杯子自斟自飲起來。
那廂助兒傳話回來了,淋得落湯雞似的,悶頭就要往里闖,被門口的媽媽攔住了,那婆子說道,「沒眼色的!大爺在和姑娘吃飯,你如今進去是 上皮癢麼?」
助兒听得一愣,問道,「在吃飯?」
婆子道,「大爺一向是獨個兒吃的,今天是怎麼了?那姑娘長得甚齊全,是個什麼來歷?」
助兒賊笑道,「那是大爺心尖上的人,將來必定是主子,仔細伺候著罷,錯不了的!」說罷哼著小曲自回房換衣裳去了。
裴臻見毋望吃飯竟如貓似的,才吃了半碗,面上已有飽足之色,不禁道,「你胃口這般小,難怪瘦得很,下月既來了城里,離我也近些,我差人每日給你送些湯來罷。」
毋望著實驚著了,若真如此,那成什麼了!兩人是見過幾次面,像這樣好好說話也是頭一回,怎麼叫人猛一听還當是老熟人了似的。這裴臻喜怒無常,心思也讓人模不透,毋望想了想,還是要將話說明白了,免得日後累贅。于是正色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春君尚在閨中,過從甚密怕會招人閑話……」
裴臻挑了眉,戲虐地看著她,緩緩道,「莫非我上門提了親,你才好喝我的湯?」
「不是不是!」毋望連連擺手,結巴道,「那個……我是說你不必待我太好,我當不起的。」
裴臻又笑道,「我已經待你很好了麼?我倒不自知,若說冒著砍頭的風險替你叔叔治病也算的話,那我倒真算得上是對你叔叔很好。」
毋望張口結舌,總算知道,憑她敢和裴臻較量,那便是自尋死路!悶了半晌只好道,「春君已有了心儀的人,還是要與公子避嫌的好。」
裴臻听了這話,面上強笑著,腸子彎彎繞繞不知打了多少個結,直氣得手心流汗,七竅生煙。勻了氣息道,「莫非你那心儀之人度量狹小?既這麼著,那湯便不送了,免得你難做人。」
毋望才松了口氣,又听他淡淡說道,「我這幾日不知怎麼的,右手常發抖,怕是要吃幾劑藥方能好,姑娘容我些時日,待好了自當來替令叔施針。」
早知他不是這樣簡單的人物,竟拿這個來要挾她!毋望憤憤想著,只得道,「其實常喝些湯也不錯,呵呵。」
這下子裴臻得意的大笑起來,舉起右手給毋望看,只見那手細白修長,十指尖尖竟比女人還美,哪里有半分的顫動!裴臻道,「又好了。」
毋望心中唾棄一番,也呵呵陪著傻笑。
不多時雨漸漸停了,天也微亮了些,卻也近日落時分,裴臻吩咐助兒套了馬車,將她小心扶上車安頓好,隔著簾子道,「你嬸子定然家去了,還用過鋪子里瞧去麼?」
毋望道,「我走時同她說好的,她一定在店里等我的。」
裴臻道,「那便去瞧一瞧罷。」自己翻身上馬,叫助兒趕了馬車跟上,一路往十字街去了。
到了那里張氏果然未走,正站在外頭張望,看見毋望大大的吐了口氣,呼道,「神天菩薩,你好歹回來了?」
裴臻躍下馬給她見禮,張氏還了禮客套道,「真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煩裴公子了。」
裴臻使了助兒將她扶上車,一面道,「夫人不必客氣,我與春君也算相識一場,應當的。」
張氏坐進車內,小聲問毋望道,「他不曾為難你罷?」
毋望笑道,「嬸子多想了,他沒為難我,我不是好好的麼。」
張氏撫胸道,「可把我生生嚇死了,你才去就下了那樣大的雨,我還擔心你路上淋著雨。在他府上這麼許久,他可曾說什麼?」
毋望道,「說叔叔的腿只要多練習就能與常人無異了,只是跑不得,終究是受過傷的。」
「是啊,」張氏道,「正骨那時你不在跟前,你叔叔腿里打進了兩支銀釘子,用了麻沸散才熬過來的,那時看著真是嚇人。」
毋望又道,「裴公子說要每日從咱們店里訂糕點,好用在他的酒樓里,嬸子你說可好?」
張氏點頭道,「也好,正好慢慢將你叔叔的藥錢還了。」
毋望遲疑道,「他還給鋪子取了名字,叫梨雪齋,過兩日還要送匾額來。」
張氏的臉色漸漸變了,問道,「可還有別的?」
毋望思忖著要不要將裴臻說日日要給她送湯事告訴張氏,說了又怕唬著她,便搖頭道,「沒了。」
張氏抓著毋望的手道,「他還未死心,你可要仔細。」又嘆道,「可惜他已有了妻室,若早些遇著,那定是你的福氣。」
毋望道,「焉知我日後就遇不上這樣的人?或者比他還要好些呢。」
張氏听了笑起來,刮了她的鼻子啐道,「不害臊!沒見過比你臉皮更厚的姑娘家!比他還好,莫非你要找個仙人不成!不過我瞧程哥兒倒挺好,若你和他能成,福氣倒也算是好的了,只是怕將來婆婆難伺候,苦著自己。」
毋望臉上熱辣辣的,給嬸嬸說中了心事不免難為情,心里也隱隱期盼著,若章程來提親,那她定是即刻就答應的,章程那樣的脾氣性子斷不會納妾,「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又是何等的安穩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