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屜子上的紙照進來,天已大亮了,毋望揉揉微有些疼的太陽穴,撐著身子坐起來,揚聲喊六兒,玉華和翠屏兩個推門進來,翠屏笑道,「姑娘醒了?起來洗漱罷。」
毋望拿清鹽淨了口,左右不見六兒便問,「六兒哪里去了?」
「那丫頭一早便出園子了,說是有什麼要緊事去辦。」玉華絞了帕子給她,又將她扶到梳妝台前,沾了桂花油抿了頭,細細給她編了兩股辮子,拿累絲金簪挽起來,鏡中看了看,許有些宿醉,面色微微發白,便取了那芙蓉膏子拿水化開,給她拍在頰上,再看便覺氣色好了許多。
毋望知道六兒是去芳瑕學里了,究竟如何等她回來方揭曉,心里七上八下的,草草喝了幾口粥又在榻上躺下,胡亂想些有的沒的,人愈發的昏沉,又想起兩日未去給老太太請安了,忙掙起來,叫翠屏撐了傘,一路往沁芳園里去。
才進園子便見芳齡掀了門簾出來,搖著扇子道,「姐姐酒可醒了?」
毋望模模額頭道,「醒了一大半,只還有些頭疼罷了。你這會子就回去?」
芳齡道,「我才剛請過安了,老太太有客,我也不便多待,這就回去了。」走了兩步又道,「你可曾去瞧過三哥哥?听說他這回傷得不輕。」
毋望猛又想起慎篤來,心想老太太那邊回來順便繞過去看看罷,他都躺了兩三天了,再不去瞧叫人生出話來。便道,「我請了安就要去的,你先去罷。」
說罷進上房,入得門來,見老太太端坐在榻上,吳氏也在,右手坐著一位四十上下的貴婦,穿著蟬翼紗的比甲,妝容一絲不苟,面上笑意盈盈,只是眼里藏不住的精明算計,上下打量毋望,像是看件商品。
吳氏道,「姐兒醒了?听說昨兒晚上醉得厲害,我睡得早,竟一點也不知,現下可好了?」
毋望道,「都好了。」
老太太笑著伸手道,「過我這邊兒來,快叫我瞧瞧,說是跟個醉貓兒似的,這會子可都好了?頭可疼?」
毋望福了福道,「有些暈,中上躺會子就好了。」
謝老太太點了頭,指著下手那貴婦道,「這是行哥兒的表姨祖母,夫家姓路,輩分可大,你二舅母都要叫她姨母呢,快去行禮。」
毋望依言道了萬福,叫了聲表姨祖母,心想哪里來的這麼尊大佛,竟跟外祖母是平輩。
謝老太太又道,「這是四丫頭家的閨女,叫春君。」
那路夫人站起來,點頭道,「真是個標致人物,怪道老太太喜歡,我瞧著也好。可許人家了?」
謝老太太道,「她有孝,要耽擱這一年呢。」
路夫人笑道,「耽擱什麼,親事只管說,只不過禮罷了,明年下聘亦猶可。」
毋望淡淡笑了笑,轉身對謝老太太道,「外祖母有客,春兒先告退了。」又在各人面前行了禮,慢慢退了出來。
翠屏看自家姑娘精神頭愈發的不濟,便道,「這是怎麼了?霜打的茄子似的。」
毋望倚著她道,「不知哪里來的什麼表姨祖母,看人的眼神叫我不受用。」
翠屏想了想道,「咱們家多早晚有個表姨祖母了?只有三個姑女乃女乃罷了。」
「不是自己家的,是二太太娘家表姨。」毋望緩緩往前挪步,竟是精疲力竭的樣子。
翠屏道,「可是眉心有個痦子的那位?」
毋望嗯了聲,翠屏道,「這個我知道,她公爹是皇上的少師,早年死了爺們兒,如今只四個姑娘兩個兒子,最小的那個今年才中的榜,現下不知放了什麼官。」
毋望又迷迷糊糊嗯了聲,哼哼道,「我怪難受的,今兒不去三爺那兒了,回頭你替我去探探他,就說我有了氣力再去瞧他,叫他好生將養著罷。」
翠屏應了,把她扶回銀鉤別苑交給了玉華,自己回身往慎篤的院子去了。
玉華攙她躺下,拿了燒酒出來給她捋穴道,拉著臉道,「明兒我問問大爺去,把妹子灌得這樣是什麼道理!敢情不是大老爺養的,他橫豎不心疼是怎麼的,叫姑娘平白遭這許多罪!」
毋望閉著眼道,「他自己又怎麼樣呢,他若好好的,你便去問他,昨兒他也不成了,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玉華想來也是,只不過心中不平,自家姐妹,玩玩就是了,哪里動真格的一杯接一杯的罰,要不是她那時給大太太房里的善兒叫去說事兒,斷不叫他們這麼擺布姑娘的。
毋望抬起眼皮見她還唬著臉,便腆臉道,「好姐姐,快別氣了,我下回再不喝了可好?只此一次罷,殺人不過頭點地,你要氣到什麼時候去呢!」
玉華無奈嘆氣,臉色緩和了些,柔聲道,「下回再別去他們園子才好。」
毋望忙點頭道,「都應你。」
玉華這才露了個笑臉,主僕兩個竊竊私語了陣子,隱隱听見孩子的哭聲,由遠及近,最後竟進了園子里,毋望坐起來看,一個女乃媽子撐著傘,懷里抱著仁哥兒,後頭言大女乃女乃急匆匆趕來,邊走邊道,「春妹妹可在?快救救我罷!」
毋望迎出去道,「怎麼了?快抱仁哥兒進來!」
那孩子一見了她不要命似的撲過來,毋望忙抱起來,他窩在她懷里抽抽搭搭,漸漸止住了哭。
茗玉綠了臉道,「你道奇不奇,到了你這兒果真不哭了!昨兒你走後,這小子哭得死了親娘似的,鬧騰了整一夜,我的頭都要裂開了,他哭著叫媽媽,我道定是他姨娘不放心孩子回來看他,又是送神又是祛邪,符咒貼了一屋子也不管用,後來問了帶他的丫頭,才知道他竟管過你……叫媽媽……」茗玉說得尷尬,臉上悻悻的,又道「沒法子了,我只好厚著面皮來求妹妹,好歹哄一哄,等睡了我再抱回去。」
毋望低頭看仁哥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那女乃媽子拿了布來給他擦,一面道,「可別弄髒了姑母的衣裳。」
毋望接過紗布道,「不礙的,看看這小臉哭得這樣,真是作孽!」又輕聲問他,「哥兒可是想見姑母?」
那仁哥兒話不大會說,听卻是听得明白的,用力點點頭,小手使勁兒抓住她的衣襟,乖乖貼在胸口一動不動。
茗玉垮著肩道,「真是對不住了妹妹,叫你一個大姑娘給我哄孩子,也怪你和這小子投緣,竟比吃藥還靈!」
毋望讓仁哥兒躺在膝頭,輕輕拍著他後背,對茗玉道,「不打緊的,我自己的佷兒有什麼。這麼的罷,大嫂子先回去歇一會子,就讓仁哥兒在我這里睡,等歇了午覺再來接。」
茗玉巴不得,叫女乃媽子留下,自己逃也似的跑了,毋望把孩子安置在床上,自己給他打扇子,待他睡著了才換了小丫頭,玉華搖頭道,「姑娘好性兒,這會子千恩萬謝的,日後少不得生怨恨。」
毋望不解道,「我給她看孩子還要落個不是?」
玉華冷笑道,「大女乃女乃什麼樣的人,姑娘沒領教過罷了,瞧瞧大爺屋里連個齊全人都沒有,就知她什麼手段!昨兒做什麼要給姑娘做媒?還不是怕大爺對姑娘有心麼,姑娘是家里人,她看著不受用也無法,要是外頭人,你還能同大爺說半句話?貞姨娘就是下場!」
毋望生生打個寒顫,這茗玉是個如此厲害的主兒,原先只知她潑辣,如今看來她可憐仁哥兒,怕是會招來些什麼罷。正懊惱著,六兒風風火火的回來了,跑進內房里一看,見仁哥兒在床上,氣得像只河豚魚,拉了毋望道,「我才剛從外頭廊子里過,听見幾個小丫頭議論,你猜說什麼?」
玉華道,「定是沒什麼好話的。」
六兒插著腰道,「我听她們說什麼‘兩個皆要守孝,養在一處倒也省事’,還說姑娘和仁哥兒這樣的投緣,里頭必有緣故,說姑娘必是第二個貞姨娘!」
玉華怒道,「你既听著這樣的混話,就該拿大耳刮子扇她們,回來學舌有什麼用!姑娘瞧罷,還沒一刻鐘,閑話便來了,我勸姑娘日後還是圖自己輕省罷,這些個雜事兒不理為好。」
毋望目瞪口呆,大宅子的是非果真是多的,小的時候許是有母親護著,又是嫡女,旁人有些什麼無賴話也進不了她的耳朵,眼下今非夕比,她竟成了丫頭奴才的談資了!
玉華恨得轉身對仁哥兒的女乃媽子道,「你們哥兒這會子睡了,你抱他回去,告訴大女乃女乃,往後哥兒再怎麼哭鬧都別到我們院子里來,省得出了力氣還給人說三道四,我們姑娘是未出閣的,帶著孩子算怎麼回事!若大女乃女乃不問事,你便回大爺去,他屋里的事多早晚輪到他妹子來管了!」
女乃媽子嚇得縮作一團,搓著手道,「姑娘,這是怎麼話說的!」
玉華喝道,「不用問姑娘,我們自有耳報神!叫你們女乃女乃查查這話是哪里出來的,造謠的人要嚴懲了才好,若傳到老太太耳朵里,大家都不好交代。」
女乃媽子諾諾稱是,抱起仁哥兒就出去了,毋望道,「叫個丫頭給仁哥兒打傘,別曬著孩子。」轉身抓起玉華的手道,「老太太果然極明白,派了你到我身邊兒,好姐姐,我日後都靠你了,你好歹保我周全!」
玉華道,「姑娘哪里話,老太太既把我給了姑娘,奴才自當盡心竭力為主子的。」
毋望點了頭道,「你下去歇著罷,替我听著點大女乃女乃那里的風聲。」
玉華道是,看了六兒一眼,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