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宮道一路緩行,獵獵寒風吹打在臉上有略微的生疼。想起昨夜駱羽的負氣離去,雲芯的腳步便不由自主慢了下來。不知她的駱羽,會不會怨她怪她,甚至是恨她,她昨天對他確實是過于嚴厲了,駱羽還那樣小,突然之間要讓他面對這巨大的變故,想必還無法接受。
不知一會兒見了他,要怎麼安慰才好,反正有自己這個母親為她操心,規矩可以慢慢學,也不急在一時。
放目遠望,前方的道路印在眼中,竟是灰蒙蒙的一片。因到了冬日,原先奼紫嫣紅的花朵早已枯萎,栽于宮道兩旁的梧桐,也唯剩下光禿的枝干,整個皇宮,顯得蕭索而頹敗。可是,轉過一道回廊後,眼前卻是一亮。數不清的繁花朵朵,在隆冬時節,竟是一片花團錦簇。
雲芯側首向一旁的妙雯問道︰「這里是怎麼回事?」
妙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數不清的艷麗花朵在綻放在寒風之中,不懼嚴寒,那樣的耀目,于是道︰「這里是宮中專門栽種培育花卉的地方。」停了一下,又道︰「對了,娘娘的寢殿內,不是有幾盆一品紅嗎,就是這里送來的。」
雲芯「嗯」了一聲,望著那奼紫嫣紅出了會兒神,「以前似乎是沒有的。」
妙雯不知她是在問自己,還是在自言自語,總之是接著答了︰「是的,這個聚花坊,是娘娘回宮的前幾個月,皇上才下旨增設的。」
只是一個花坊而已,雲芯不再流連,正欲抬步繼續前進,卻听「 啷」一聲脆響,接著便有巴掌聲和叫罵聲一起傳了過來。
「你這小賤蹄子,怎的做事這麼不小心這佛手一共才植了八株,都是要送到貴妃娘娘的寢宮去的,你現在摔了一盆,叫我拿什麼去送,你想害死姑姑我是不?」女人尖利的叫罵聲,劃破清晨的寧靜,雲芯微微皺眉,向叫罵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滿地的碎片和泥土中,一名瘦弱的宮女,就那樣跪在上面,單薄的衣衫,顯得她的越發瘦小,青色的棉褲下,已有濃稠的鮮血滲出來,再看那雙手叉腰的老宮女,面帶寒色,眼透蔑視,即便如此,還是不覺得解恨,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前甩那瘦弱宮女一巴掌。
妙雯見狀,上前一步,對那老宮女道,「孫姑姑,這是怎麼了?」
孫姑姑正在氣頭上,猛然听見有人找她問話,下意識就要發飆,誰料轉頭,看見的竟是妙雯,誰不知道她多年來得皇帝的庇護,貴妃一回宮,就開口將她要到自己身邊,孫姑姑在宮中模爬滾打多年,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不能招惹,她看的是一清二楚,當下便躬身回道︰「這丫頭笨手笨腳,打碎了一盆金佛手,這可是要送到貴妃娘娘宮里的,現在缺了一盆,讓奴婢到哪里去找呢。」
妙雯回頭,詢問雲芯的意見,見雲芯微微頷首,于是轉身對孫姑姑道,「不就是一盆佛手嗎?少一盆就少一盆,娘娘都不在意,你擔心什麼?」
孫姑姑現實怔了一下,隨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側首向妙雯身後瞧去,呼吸陡然一窒,忙點頭稱是︰「姑娘說得對,是奴婢多慮了。」
見姑姑松了口,雲芯這才上前,對跪在地上的宮女道,「沒事了,你起來吧。」
那宮女肩膀快速抖動了兩下,卻不起身,待雲芯準備再次開口時,她卻猛然抬起了頭。
目光冰冷,又譏諷,還帶著幾分嘲弄,可轉瞬,就變成深深的悲憫與淒惶。
「是你。」雲芯語調沉靜,不帶一絲驚慌詫異。
「你還是回來了,因為放不下這至高無上的權利,和令人羨慕的富貴榮華嗎?」。
她字字珠璣,仿佛一根根尖刺,用力地扎向對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可雲芯卻依舊淡漠安靜,甚至連眼中,都沒有半絲波瀾起伏︰「你可以這麼想,權利與富貴,難道不是每一個人,都傾心向往追求的嗎?萍美人。」
雲芯的語氣一直很輕很淡,仿若閑聊家常一般,只是到了最後三個字,突然加重語氣。
萍美人黯然的目光,驟然變得雪亮,她直勾勾盯著雲芯,一字一句道,「你帶我離開這里,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雲芯望著萍美人那張被艱苦生活侵蝕得不再美麗的面龐,淡然道︰「本宮沒有想知道的秘密。」
「那江彩繡的呢?」萍美人不死心道。
搖搖頭,依舊淡然的語氣︰「不想。」
「那淑妃的呢?」
雲芯已經轉身,扶著妙雯的手漸行漸遠,可萍美人依舊不願死心︰「朱琳呢?你難道不想知道她們當初是如何構陷你的嗎?還有你的孩子,她們當初不會放過你,現在更不會」
是的,當初不會,現在更不會,她亦沒有抱絲毫僥幸,唯一能阻止她們的辦法,就是將她們一一拔除,斬草是必須要除根的,江彩繡的失敗就在于此。她不會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任何翻身的機會,也絕不會再讓她們傷害自己一次,絕不可能。
她身邊已經有了妙雯,對于萍美人,她從未想過利用,她並非不願,只是不想得不償失罷了。
眼見她已經走遠,萍美人咬了咬牙,終于忍住不住,朝她喊道︰「皇上,那皇上呢?你對他了解嗎?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皇上?
雲芯腳步一頓,仰首望天。天空雖晴朗,卻依舊蒙著一層灰敗的色彩,連耀目的日光,也被那層灰色,遮蓋住了本身的灼灼光彩,她眯了眯眼楮,對身旁的妙雯道︰「走吧。」
扶著她走了兩步,妙雯這才開口︰「娘娘何不听她說些什麼?」
雲芯搖了搖頭,又快走兩步,將那繁花似錦遠遠甩在身後︰「你以為,我現在坐上這貴妃的位置,宮里就沒人敢拿我怎麼樣了嗎?越是如此,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就越多,誰知萍美人的話有幾分可信,我不能冒這個險。」
妙雯听了,這才驚覺其中利害,一臉惶然道︰「說的也是,娘娘差點就著了別人的道。」
雲芯靜了靜,又道︰「其實,萍美人的話,也並非不可信,我瞧著倒像是有幾分真。」
妙雯更是不解︰「那既然娘娘相信她,為什麼不願听她說完。」
「不是我不願意听,而是我不能听。」嘆一聲,肅起了神色,眸中也凝著讓人看不真切的惘然︰「這件事不會這樣簡單,皇宮這麼大,為什麼我會偏偏遇見她?說是湊巧,也未免太巧了些。」
她的一番話,也讓妙雯感到了些微的不同尋常,而這不同尋常,讓她心底不妙的預感,變得越來越真切。
去頤和殿看了駱羽,昨天雖然不歡而散,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火氣來得快,去的也快,今日見雲芯來看他,高高興興地迎上去,還將龍君佑賞賜給他的小弓箭拿出來給雲芯看。
看著駱羽天真滿足的樣子,她突然感到非常內疚,他本該和其他的孩子一樣,享受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可因為自己,他便只能一輩子生活在皇權的禁錮下,永世不得自由。
心中的酸痛無人可述,雲芯在陪了駱羽一個時辰後,就匆匆離開了。她不忍面對他,只要看到他那雙純澈烏黑的眼眸,她內心的罪惡感就會不斷的涌現,如同凌遲一般,狠狠撕扯著她的血肉,痛徹心扉。
三日後,龍君佑親自為駱羽更名為龍博裕,取自「德行廣大而守以恭者榮,土地博裕而守以儉者安」,寓意廣闊富饒。被冠上皇姓後,他的一生,便與皇家再月兌不了關系了。
是幸,亦是不幸。
這日,雲芯正擁著暖爐,坐在窗前賞雪景,說是賞雪,其實只是在等消息罷了。
她適才說自己沒有胃口,讓妙雯去一趟御膳房,吩咐御廚,這幾日另為她準備一些暖胃的米粥,妙雯听命去了,她便坐在窗邊,等著張吉回來。
妙雯前腳剛走,辦事一向利索的張吉就回來了,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已經打听到了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奴才參見……」張吉正要行禮,雲芯卻揮了揮手,不耐道︰「行了,禮就免了,直接說正事,查的怎麼樣了?」
張吉回道︰「奴才已經查明白了。」
「嗯,說吧。」
「是。」張吉垂手恭立一旁,開始回道︰「蜀繡坊女官朱琳,曾向太後建議,讓妙雯姑娘與德陽宮大總管馮德貴結成對食,太後一向不怎麼管後宮的事,當那日不知怎的,竟然就答應了,妙雯姑娘自是不願,可在太後面前,又不能公然拒絕,當時皇上也在,妙雯實在沒辦法,就說自己願一生一世服侍皇上,永不出宮,太後見她難得忠心,就允了。」
雲芯攏著暖爐的手一抖,語調低沉道︰「這事是朱琳自己的主意,還是其他人的主意。」
張吉思索片刻,照實道︰「這個奴才不太清楚,不過當時朱琳向太後進言時,麗貴嬪也在場,太後本是有些猶豫,麗貴嬪隨口勸了兩句,太後就同意了。」
江彩繡,又是江彩繡誰說這不是一場早有預謀的陷害,她們只怕妙雯權利漸大,會對自身產生威脅,可妙雯卻從未想過這些,一心服侍皇帝,只待年齡一到就可以出宮,江彩繡和朱琳,可真謂是苦心造詣,連妙雯都在她們的算計之中。
凝目遠望,只見漫天雪白中,一抹倩影,正急匆匆向這邊趕來,雪花落在她鬢角的青絲上,襯得她面若桃花,分外嬌美。端起一旁桌案上的茶水,輕抿一口,道︰「行了,你先退下吧。」說著,從懷里取出一枚翠綠的玉墜子,順手丟給張吉。
張吉接過,千恩萬謝地退下了。
妙雯進了殿,沒顧得上抖落發髻以及襖子上沾染的雪花,便取了架子上的駝毛斗篷,快步走向雲芯,仔細地為她披上,又將大敞的窗戶關嚴,正要伸手取過雲芯懷里的暖爐,為她換上新炭,雲芯伸手將她按住,拖到自己身邊坐下︰「外面冷嗎?」。
妙雯搖搖頭,這才伸手撢落身上的落雪︰「不是很冷。」見雲芯動了動嘴唇,又連忙接過話,「不過就算如此,娘娘也不能這樣肆無忌憚的吹風,受了寒可就糟了。」
雲芯但笑不語,只伸手輕柔地為她拂落發鬢上的雪珠。
「娘娘?」妙雯似是有些不能適應,想要躲開︰「奴婢自己來就好。」
剛要起身,就被雲芯用力按了回去︰「做什麼?又沒有別人,像以前一樣不好嗎?」。
妙雯一怔,身子似僵了一般,直到雲芯為她抖落身上所有的雪花,將暖爐塞入她的懷中,她依舊處于出神的狀態,連雲芯對她說了什麼,都沒听見。
手臂一緊,雲芯用力推了她一下,這才醒了神︰「娘娘,您……剛才說什麼?」
雲芯輕嘆一聲,握住了她的手,「你想出宮嗎?」。沒等她回答,又補充了一句︰「跟我說實話,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對我說謊,尤其是我信任的人。」
妙雯在短暫的怔忡後,用力點了點頭。
雲芯溫和一笑,與她靠的近了些,「那就好,只要你想,我就幫你辦到,你只要安心跟我的身邊,其他的事情,不用多想。」
妙雯轉頭看他,驚異道︰「娘娘都知道了?」
「是啊,都知道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妙雯低著頭,兩只手緊握成拳,分別放在膝蓋上,微微顫抖著︰「事已至此,多說無用,還會給娘娘增添麻煩。」
「你若是信我,就該告訴我。」雲芯語氣雖溫軟,卻也帶著微微的凌厲與責怪︰「既然你選擇跟著我,就不該對我有所隱瞞,妙雯,我在這宮中,除了你,其他的人我一概不信,若是連你都這樣事事瞞我,你讓我還敢去信誰?」
听雲芯這樣聲色俱厲的叱責,妙雯一下便慌了神,忙道︰「不是的,奴婢並非有意瞞著娘娘,奴婢自己心里苦,不想再讓娘娘為奴婢擔心。」
雲芯搖搖頭,站起身來,將適才妙雯關起的窗戶又推了開來,深吸一口雪天里的濕冷空氣,連帶著面色,也跟著森然冷凝起來︰「妙雯,有些東西是等不來的,必須要自己主動去爭,你好好跟著我,總有一天,我會為你爭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