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馮德貴,一路來到德陽宮,剛踏上玉石台階,雲芯的腳步卻突然一頓,馮德貴不解,正要開口詢問,雲芯卻先他問道︰「里面都有什麼人?」
馮德貴怔了一下,本不知該怎麼回答,但見既然已經到了德陽宮,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于是便實話道︰「是聶大人和巽王殿下。」
雲芯「哦」了一聲,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來,只有那細長的黛眉,輕輕顫動了一下,不仔細去看是發現不了的。
「公公請帶路吧。」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她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不會退縮。
馮德貴忙彎身在前,將她引進了殿內。
離前殿尚有些距離,便能听見隱隱的人聲,凝神細辨,卻唯有龍君佑和龍承軒的聲音,唯獨听不到那個熟悉的,伴隨了自己四年時間的溫潤聲音。
深吸口氣,以最無懈可擊的姿態,跨過門檻,昂首走進了寬敞的前殿。
在她走進殿內的一剎那,正在言談的二人突然停了下來,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她,龍君佑微笑如常,龍承軒略帶錯愕,而那個一向雅人深致的男子,卻低垂著眉目,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不知皇上急招臣妾前來,所為何事呢?」雲芯的目光未有停留,指望著上首的男子,緩步走了過去。
龍君佑伸手將她迎過來,眉眼之間俱是笑意︰「也沒什麼急事,不用這般急匆匆趕來。」
心知他也只是隨口一說,卻不得不認真回答︰「皇上又沒說讓臣妾什麼時候來,臣妾一听皇上召見臣妾,心里一急,這不就趕著來了?」
龍君佑似乎心情大好,牽著她的手,將她帶至龍椅旁的紫檀木椅上坐下,這才對殿下的二人道︰「你們二人都是有功之臣,聶愛卿更是兩度前往濟州,為朕排憂解難,功不可沒。」
聶衍一直垂著頭,听玩龍君佑的贊譽後,起身揖了一禮︰「這一切還要多虧巽王殿下,微臣不敢居功。」
龍君佑靜靜望著下首的二人,眼中閃著意味不明的光澤,雲芯坐在一旁,啜飲著今年新進貢的香茶,悠閑自得,仿佛殿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般,那般置身事外的閑逸姿態,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收回斜睨的余光,龍君佑向二人開口道︰「既然有功,自然要論功行賞。」說著,將目光投向龍承軒︰「皇兄這些時日辛苦了,今次回來,定好好好休養一段時日才是。」
此話一出,龍承軒眉目猛地一跳,連一旁故作悠閑的雲芯,也手下一頓,滾燙的茶水潑在手背上,又匆匆拭去。
如此看來,龍君佑是打算向龍承軒發難了嗎?之前在藍田鎮,龍承軒對她說過,龍君佑已經明里暗里奪取了他大部分實權,他幾乎可以算得上一個閑散王爺,既然如此,龍君佑還想從他身上剝奪什麼呢?
正在她疑惑之際,只听龍君佑緩聲開口道︰「禁衛兵與皇城御林軍,在整個京都內,佔據的分量與作用同等重要,朕打算將禁衛兵的統領權,交給聶愛卿,皇兄意下如何?」
原來,龍君佑看重的,是禁衛兵。
只怕龍承軒此刻手里,也只剩下一個禁衛兵的統領權了吧,龍君佑此舉,無疑是將龍承軒徹底逼向絕路,人在極端絕望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瘋狂之事,龍君佑做事一向沉穩有度,為何如今卻如此沉不住氣,竟然第一個就拿野心不小的龍承軒開刀。
心中思慮萬千,目光快速掃過下首二人,停留在龍承軒森寒的面龐上。輕輕擱下茶碗,雲芯忽然站起身,幽然啟口︰「皇上此話不錯,御林軍負責保衛皇宮的安全,禁衛兵負責維護京城的秩序,兩者同等重要,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職責,那麼臣妾想知道,聶大人有這麼能力管理領導禁衛兵嗎?」。
直到這一刻,聶衍才終于抬起頭來,那驚詫中帶著痛悔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不知是吃驚,還是不解,亦或是愧疚,這些雲芯都不想去猜了,就算能夠猜中又有什麼用?當初的問題,她已經得到答案了。聶衍,終于屈服在了皇命之下。
龍君佑本來凝著笑意的臉,在听到她的這句話時,陡然僵住了。要說最驚愕的人,莫過是龍承軒,他本在想,雲芯不給他雪上加霜就已經算對他客氣了,卻沒想她竟然這般不給龍君佑面子,一句話,就輕易駁回了龍君佑的提議。看來,自己是不用再開口了,陰鷙的面色一松,整個人向椅背後靠去,斜挑的鳳眸,膠著在冷然立在台階之上的雲芯身上。
仿佛沒有感應到他的目光,雲芯的目光,是那種波瀾不興的沉靜,任何的情緒也無,龍承軒根本無從尋找她的目的。
欠身一禮,雲芯面向龍君佑婉聲道︰「皇上,臣妾忽感身子有些不適,就先行退下了。」不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在他還處于震驚中無法回神時,自顧步下台階,將諸人甩在身後,就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
出了殿,雲芯才長長吐出口氣。剛才的那番話,她也是掙扎良久才決定出口的,如果聶衍真的很想要禁衛兵的統領權,那麼自今日後,他必然是恨極了自己的吧。其實,還有什麼關系呢,她與他的鴻溝,早在他離去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想起他適才的目光,那般沉痛,他應該是想不到,自己竟然會這樣毫不留情地打壓他,在他的映像中,唐雲芯,是個溫柔和婉的女子,沒有那麼多的世俗功利,可惜,她並不是唐雲芯。
晚間,她忽然感到有些頭疼,想要早些就寢,剛拆了發髻,換上式樣簡單的薄綢寬裙,就見一抹明黃,在眼前快速一閃,還未看清,一道人影就已經立在她的面前。
她溫婉而笑︰「皇上今晚怎麼得空來臣妾這里了?」見他面帶薄怒,應該是為了白日的事情而來吧。
「為什麼?」他似乎在壓抑著怒氣,黑曜般的眼眸,染上了一層淺淡的火焰。
她仰首望著他眸中那灼灼跳躍的小火苗,輕笑道︰「皇上猜呢?您不是最擅長猜測臣妾的心思嗎?」。
龍君佑一怔,萬萬沒想到她竟會這般反問自己,在臉上快速劃過一道陰翳後,又驀地放軟了神態︰「雲芯,你讓朕拿你怎麼辦?」他伸手環住她的肩,語調有驟然而至的彷徨與無措,還有些微的軟弱。
因著他的示弱而不忍,雲芯微微側身,動作輕柔地為他解下披風,口中亦誠摯道︰「皇上難道不明白嗎?您這樣做,風險太大。」
他抬手覆上她的手,眸光沉沉︰「可朕想賭一把。」
雲芯輕輕搖頭,想到今日龍承軒那不慌不亂的神態,以及勢在必得的自信,突然慶幸自己今日站出來說了那番話︰「在獲勝的把握不到三成的情況下,皇上也想賭?」
「朕沒想那麼多,朕今日昭你前去,就是因為心里沒有底,想看著你,膽子才會大一些。」他笑著道,之前眼底卷起的咧咧風暴,也隨之消失無蹤。
雲芯訕訕一笑︰「臣妾哪有那麼大的能耐,還能幫皇上壯膽,也就是及時看住皇上,不至于讓皇上一失足,千古恨。」
龍君佑深深看她,深潭般的眼眸,逐漸氤氳起一層惑人心魄的流光,他緩緩垂下頭,語聲甘甜如醉人的醇酒︰「真好,你又回到朕的身邊了,答應朕,永遠留在朕的身邊。」
望著他深情不悔的眼,雲芯心中激蕩澎湃,想要緊緊抱住他,卻又帶著本能的排斥。是,她又回來了,可他是否想過,如今的自己,是否還是從前那個她?
「雲芯……」他低喃一聲,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白皙的面頰︰「今晚,朕就留在這里,好嗎?」。
留在這里……
雲芯唇畔微動,知之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心原來竟是那樣凌亂,自以為決絕無心,卻情意深藏,到頭來,只折磨了自己。
「雲芯?」見她不語,龍君佑忍不住出聲喚道。
「皇上,臣妾……」她掙扎良久,終于出聲,卻被一個急促而尖銳的聲音打斷。
「皇上皇上」馮德貴做事一向沉穩有度,若不是要事,又何至于如此驚慌失措。
龍君佑臉色不郁,尤其是見到一臉慌張的馮德貴時,臉上的表情更差了︰「到底怎麼了?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馮德貴見皇帝動怒,嚇得撲通跪下,道︰「奴才……奴才知錯。」
「好了,興許真有什麼要事呢,皇上就別氣了,讓馮公公起來說話吧。」雲芯在一旁溫言勸道。
「嗯,起來吧。」龍君佑這才臉色稍霽,揮了揮手,讓馮德貴起來說話。
馮德貴起身時,對雲芯投以一個感激的眼神,雲芯略微頷首,便算做是收到了他的感激,可他忽然眼神一變,綠豆般的小眼楮閃著莫名的光澤,似乎在說著,你倒霉了。那眼神說不出的詭異,雲芯想要細看時,龍君佑已經開口︰「說吧,什麼事?」
「是這樣的,二皇子殿下與大皇子殿下本在一處玩鬧,可後來不知發生何事,兩人之間發生了口角,大皇子將二皇子推下台階,二皇子滾落時不慎撞到了頭部,現在正昏迷不醒。」
龍君佑大驚︰「請太醫了嗎?」。
「請了,現在都正在淑月宮里為二皇子診治呢。」
龍君佑偏過頭,看了一眼雲芯︰「朕去看看,你留在這里。」
「皇上。」雲芯追上前,咬了咬牙,決心道︰「請準許臣妾與皇上一同前往淑月宮。」
龍君佑似有猶豫︰「這……畢竟是博裕的不對,你去了難免尷尬。」
雲芯堅決道︰「不管是不是裕兒的錯,我這做母妃的,怎能坐視不理。」
龍君佑見她態度堅決,只好道︰「好吧,你要想去,就與朕一同去看看,只是淑妃愛子心切,難免會說些不中听的話,你忍著就是。」
雲芯點點頭︰「臣妾明白。」
剛一踏足淑月宮,就听聞細細的女子哭泣聲自殿內傳來,宮人正要稟報,龍君佑揮了下手,示意他噤聲,便大步邁了進去。
听到那略有些刺耳的哭聲,雲芯不由得蹙眉,跟在龍君佑身後的腳步,也放慢下來。
她因為心急,就這樣跟著來了,如果馮德貴所說屬實,真的是博裕將二皇子龍浩靖推下台階,她該如何是好?但是,博裕又為什麼要將二皇子推下台階呢?博裕雖然頑皮,但還不至于到頑劣的程度,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將二皇子推下台階呢?
這一踟躕間,她已經跟著龍君佑進殿內。
淑妃正趴在床榻邊哭泣,二皇子仰面靜躺著,額角上有一塊明顯的淤青,以雲芯多年從醫的經驗來看,那傷處確實是撞擊所致。深吸口氣,勉力讓自己的保持平靜。
听到腳步聲,淑妃抬起頭,那一雙杏眼妙目,早已哭得紅腫不堪,見到龍君佑,淒厲地大哭了一聲,便撲了過來,跪在龍君佑面前︰「皇上,浩靖他傷的不輕,已經昏迷有一個多時辰了,臣妾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龍君佑目光投向床榻上昏迷的龍浩靖,見他額上腫了一大塊,也不免心疼,彎身扶起淑妃,輕聲安慰︰「放心,有太醫在,靖兒不會有事的。」
淑妃掏出絹子,擦了把眼淚,期期艾艾道︰「可是這孩子一直都在昏迷著,太醫也來看過了,要是小傷,那靖兒為何還不醒?」
听她這麼一說,龍君佑也急了,匆忙走到床邊,細細看了幾眼龍浩靖,滿面擔憂︰「到底怎麼回事?太醫怎麼說?」
淑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似是連話都說不出了,她身旁一名宮女站出來道,「回皇上的話,太醫說二皇子的傷勢並不算重,只是大皇子下手太狠,需要將養多日方可痊愈。」
龍君佑這才緩下面色,對掩面哭泣的淑妃道︰「好了,太醫不是說了嗎?靖兒沒事,你也別太擔心了。」
淑妃這才停止哭泣,目光幽幽停留在龍君佑的臉上︰「皇上洪福齊天,靖兒是皇上的子嗣,臣妾相信,有皇上的保佑,他自然也會沒事的。」
龍君佑攬過她的肩,又輕聲安慰了幾句,淑妃的情緒漸漸穩定,本以為這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誰料淑妃目光陡然一轉,惡狠狠地投向站在角落中的雲芯︰「皇上,難道靖兒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就應該白受嗎?」。
龍君佑在她背上輕拍的手驀地一頓,臉側肌肉緊繃,和煦的面容,也逐漸現出淡淡的厭惡。
「都是小孩子胡鬧,何必較真,就這麼算了吧。」他狀似隨意一說,期望可以將此事就此揭過。
淑妃自然不敢有異議,可她早就料到皇帝會為大皇子開月兌,所以她還留了後手。龍君佑話音剛落,就傳來一個略顯蒼老,卻氣勢凌厲的聲音︰「怎麼能就這樣算了?皇帝,你就是這麼教育皇子的?」
眾人紛紛朝大殿門口望去,只見太後在宮人的攙扶下,正緩緩向殿內走來。
「參見太後。」雲芯暗道不妙,忙跟著眾人一起參拜太後。
自己這段時日雖受太後器重,但太後為了報公孫慧當初的知遇之恩,對公孫一族向來偏袒,這一回,事情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母後,您怎麼來了?」龍君佑對這個所謂的母後一向沒什麼感情,語調雖關切,但表情卻仍是冷淡的。
太後犀利的目光在殿內一掃,在昏迷中的龍浩靖身上停留片刻,陡然發問︰「大皇子在何處?」
龍君佑面色一沉,以目光詢問垂手靜立的雲芯,見雲芯微微點頭,這才對左右宮人道︰「還不快把大皇子找來」
「是。」宮人連忙听命而去。
不過片刻,博裕便被帶來了,他小臉煞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似乎還盛著怒氣。雖說如此,但他還是恭恭敬敬給在場眾人都行了一禮,這才站定在龍君佑面前。
「裕兒,你是長兄,兄弟之間要友愛,你不懂嗎?為什麼要將你二弟推下台階?」龍君佑凝了面色,看著博裕那蒼白瘦弱的小身軀,實在不忍責難他,但因著此時的失態,卻不得加重語氣。
博裕抬起小臉,倔強的眸子,豪不退縮地看向龍君佑,一點歉疚之色也無︰「我不要與他友愛,他罵裕兒的母妃不要臉,是狐媚子,專門勾引男人裕兒不許任何人說母妃的壞話」
雲芯一直攏在袖中的手突然一抖,來不及多想,她快步沖上前,毫不猶豫狠狠甩了博裕一巴掌︰「逆子母妃的事情,何時輪到你來操心了」
博裕雖然小,但他天生聰慧,在宮中的這段時日,很多事情都已經能夠看得分明,可他卻不明白,他維護母親尊嚴的行為,不為何不但沒有得到夸獎,反而是狠厲的一個巴掌
他憤然昂起臉,即便心中極盡委屈,卻仍舊固執地不肯認錯︰「母妃這話說得好生奇怪,裕兒是您的孩兒,您的事情,為何孩兒不能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