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等人走後,太後面帶倦色半倚在矮榻上,平時看起來神采奕奕的模樣如今也有了晦暗之色。她半闔著眼似睡非睡,我與傅美人沒有得到她恩準退下的準許,只得留在殿中,輕聲輕氣地站在殿旁,怕驚動了她。
「采芝你過來。」太後忽然打破沉默,睜眼看向傅美人道。
傅美人微微一怔,連忙低頭碎步上前拜倒,听候太後吩咐。
太後看了看她,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今日你伺候地不錯,倒也難為你了,你也是美人的位分,與樊姬一樣,卻讓你去伺候皇帝與她飲酒,你可覺得委屈?」
傅美人忙俯身道︰「臣妾不敢,能夠伺候陛下乃是臣妾之幸。」
「哀家瞧你這段時日性子倒是收斂了不少,也知道進退了,不似從前那般惹事生非,也不枉哀家教導你一番。」太後淡淡笑著道,「明日你便不用來永壽殿伺候了,在椒風殿好生過日子吧。」
這話的意思便是,傅美人她終于不再被太後所忌諱了,通過了這最終的考驗?
傅美人臉上已是喜不自勝,忙叩首道︰「臣妾謝太後娘娘恩典。」
太後目光流轉,掃過一旁躬身立著的我,道︰「只是你還是要記著,這宮里得寵的女人從來也不少,哀家不會過問皇帝的內宮之事,不過若是有人妄想借著皇帝的寵愛來鏟除異己,染指朝政,那哀家也不會留情,定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她臉上滿是厲色,目光卻狠狠地盯著殿外。
傅美人身子一抖,忙道︰「諾,臣妾牢記在心。」
太後冷冷笑道︰「去吧。你若是能挽回皇帝的心意,再來這永壽殿見哀家不遲。」
傅美人與我忙都告退,退出了這讓人覺得壓抑不已的永壽殿,遠離了呂太後那駭人的目光。
剛出永壽殿,傅美人不禁身子一晃,似是支撐不住一般,我忙上前攙住她,低聲道︰「美人,你還好吧?」
傅美人苦笑著道︰「無事,只要太後娘娘能夠網開一面已經是萬幸了。」
我回頭看看永壽殿殿門,低嘆道︰「如今太後娘娘已經不再追究了,想來出頭之日指日可待了。」
傅美人卻抬起頭,看向遠遠地未央宮方向,幽怨地道︰「只是陛下的心要如何能夠挽回呢,只怕比太後娘娘此處更難做到。」
我皺著眉,想起那日在宣室殿見到的劉盈,他為了眾臣為朱美人求情的奏報而憤怒不已,如同困獸一般,分明是一個受諸侯大臣所挾,不能施展胸中抱負的年輕皇帝,他需要的大約是如同那位柔弱絕美的李夫人一樣的解語花,一個可以在內宮萬千佳麗中與眾不同的一位,就像之前我們所做的一樣。
我眼前一亮,或許,我們可以再試一次。
走到長樂宮與未央宮相接的廊橋上,卻遠遠看見一個素衣的人影站在欄桿旁,見我們走近,他轉過身來,眼中露出殷殷期盼之色。是代王。
我的心如同被沉重的木樁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先前已經被強壓下的痛楚又汩汩而出。方才在永壽殿,他明明白白地在太後跟前拒絕了將我賜給他的旨意,他竟主動懇請太後收回了成命,將我拋在這漢宮中,背棄了他對我的誓言,也背棄了我的感情。
傅美人見代王直直地望著我,等在廊橋上,她有些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低聲道︰「夕瑤,你去瞧瞧吧,我先行回宮去了。」她說完,又有些不放心地道︰「早些回來。」
我點點頭,強忍住眼中的淚,挪動步子向廊橋走去,每一步都艱難地如同行走在刀尖上,我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麼,是害怕他的解釋會讓自己更加難堪和痛苦麼?
廊橋。我依靠在結滿冰雪冷硬的木欄上,遠遠望向長樂未央龐大的宮殿,兩年了,這里對于我依舊那麼陌生,在這處處危險的漢朝宮廷中,我只覺得恐懼。
「夕瑤,方才太後娘娘下旨說要將你賜予我,或許只是試探罷了,她對各位諸侯王皆有防備之心,豈能隨意賜人,她必然會對你下手……」代王皺著眉頭,在我身旁解釋。
我目光遠遠眺望著宮牆外銀裝素裹的遠山,只覺得這一切如同夢一場,仿佛我還是在兩千年後的時代,漢宮中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只是這場夢卻為何還不清醒。
我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依舊沒有收回目光︰「你擔心太後會將我培養成細作?還是擔心太後知曉你我之間的私情?」我的話沒有絲毫留情,直直地拋給了他。
他面上有些尷尬,艱難地道︰「夕瑤,你放心,我定然會設法帶你出宮回代國去,只是此次……」
我臉上露出絕望的笑容,轉過臉來,打斷他的話︰「只是此次皇上已經賜給你三位家人子,不能帶我出宮了是嗎?」。
他皺眉低嘆一聲,沒有答話。
我的心已經痛到麻木了,這一切都證實了我之前隱隱的懼怕,他對我並沒有真情,他想要的是另一個目的!死死盯住他的眼,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你是想讓我留在這未央宮里,留在傅美人身旁,就近為你打探宮中的消息是麼?這才是你原本想要的,對不對?」
他臉上滿是震驚之色,直視著我,嘴唇緊緊閉著,卻沒有否認。
是了,原來他真實的目的果然如此,沒有真情,那所謂的承諾也不過是虛妄的欺騙。他志在得到帝位,又豈會為我這等地位微賤的宮女動情,只是想要利用罷了。
我的手緊緊攥成拳,指甲深深掐進肉里,似乎只有這樣狠狠地疼痛才可以緩解胸中的痛楚,眼中已沒有淚,還以為是一段穿越古今的幸福的愛情,最後居然是勾心斗角的宮斗劇情,可笑我一個現代人居然還傻傻被他當成工具給利用了,還賠上了自己的心。
見我沒有再開口,也沒有流淚,他似乎有些為難,壓低聲音道︰「我的確想過要帶你回代國,只是如今諸侯各國都已是太後和皇上的心月復大患,即便代國不過是偏遠小國,但長此以往只怕也難以保全,所以才想將你留在宮中,若你不願探听消息也無妨……」
我打斷了他的話,冷冷地問道︰「你在代國可有王後?」
「自然是有的,」他有些吃驚地回答道,「是當年漢宮欽賜的周王後。漢宮中的規矩你也知道,以你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被封為王後,至多是美人位份。」
我看著他,他說得那麼自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在他心里,我是一個有些聰明手段的有趣的宮女,可以利用,可以寵幸,卻早已劃好底線,只能是他代宮里一個與別人沒有什麼不同的女人,他從未想過回報同樣的真情。
王後?他真的以為我在覬覦那個位置麼,不,即便是這漢宮的皇後之位都不在我眼中,因為我知道在千百年後,所謂的至高無上的皇權不過是歷史中厚厚的塵埃,是黃土中殘留的回憶,沒有半點吸引力可言。我要的,是他的真心,如我待他一般待我,是珍惜是愛戀是廝守。
他不懂,也不會給我這樣的情。
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我微微欠身道︰「風雪越發大了,奴婢先行告退回椒風殿去了。」
代王吃驚地看著我,不明白為何我要如此執拗,他隱隱有了怒氣,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你要如何才能不再使性子,本王雖然欣賞你的直率,但也不可能縱容你逾越,你若還想跟在本王身邊,就好好收斂著,在椒風殿等著,待下次來長安之時自然會帶你走。」
我抬起頭,全然不理會他那巨大的手勁已經將我的手腕捏地生疼,卻在臉上露出一絲決絕的笑︰「不,奴婢不想跟隨在代王身邊,也不想去代國。還請代王放過奴婢。」
他的目光里是憤怒,是困惑,是驚訝……似乎還有一絲絲的不舍,就那麼直視著我,直到他確定了我所說的就是我的心意,他終于松開了手,沉沉道︰「好,既然如此,你可以回去了,只是休要後悔,本王不會再要你!」
我低下頭,將所有的痛掩飾住,行禮如儀地拜倒︰「奴婢告退。」
踏出廊橋,我沒有再回頭,卻依舊清晰地知道他在看著我,他站在廊橋中看著我一步步遠去,在風雪里,
風雪真的越發大了,這純白潔淨的雪自遙遠的天上來,不知人間悲歡,將一切都掩埋掉,也將那素衣的人影,和我的心都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