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炕上下了地,趿拉著一雙半舊的繡鞋,款擺腰肢走了過來,風情萬種地嘻嘻笑道︰「兩位爺,隨便坐啊,我這就讓她們送茶水點心來」,于是走到門口,一腳踩著門檻子,一邊揚聲沖外頭叫著︰「小紅,送點心盤子來」說完了,方轉過臉來嬌笑道︰「不知道是哪位爺招呼?要不再叫個姑娘來吧?」
福生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嘶啞著聲音低聲叫道︰「錦紅,你不用裝瘋賣傻了你欠這窯子里多少錢?我替你還快跟我離開這髒地方」
錦紅嘻嘻笑著推開他的胳膊,故作驚訝地說道︰「您替我贖身?把我贖出去做什麼呢?總不會是娶我過門吧?」
福生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迸了半晌,方道︰「你可以去做婢女,做老媽子;再不濟可以替人洗衣服,縫窮,干點什麼都能掙口清白飯吃你還可以接著唱戲呀,為什麼要來做這下濺的營生?」
錦紅仰天哈哈一笑,這一笑就笑得花枝亂顫。她手指著福生,眯著眼楮說道︰「清白?清白頂個屁用能換一碗粥喝嗎?」。
說話間,一個小丫頭端著朱漆托盤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將托盤里的一壺清茶,四碟茶點一樣樣擺在了桌上,乃是一碟鹽漬陳皮,一碟雲片糕,一碟蜜金桔,一碟葵花籽。錦紅一手一個將福生和馮思齊強按在椅上坐了,自己抓了一把瓜子兒,坐在那兒一顆一顆地用牙齒磕開殼,將里面的瓜子仁掏出來放在手心里攢成一握,用手帕子托著送到福生眼前,笑道︰「爺,請吃瓜子兒。」
福生黑著臉將她的手推到一邊,臉色極其難看,不耐煩地說︰「你現在這髒地方,連這狐媚子的手段都學會了?還學什麼了?」
錦紅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將臉貼近福生,眯著眼楮低聲道︰「學得東西……就多了,要不爺今兒別走了,試試?」
福生驚駭地往後縮了縮身子,惶恐地喃喃道︰「錦紅……你還是錦紅嗎?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錦紅臉上的笑容有點僵滯,自顧自撿了個金桔放里嘴里,恨恨地笑道︰「錦紅早死了,現在這世上只有小桃紅。」
馮思齊立在一邊听了半晌,看到他們兩個都默然了下來,終于清了清嗓子,低聲道︰「錦紅,我想問你件事……」
「二少爺,請隨便問。」錦紅點了支煙叨在嘴上,劈著腿大剌剌地坐著,仰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個煙圈。
馮思齊看了福生一眼,咬了咬牙,猶豫了一會方正色道︰「你跟絮兒一起去過一家德國醫院,是不是?」
錦紅震動地抬眼瞧著馮思齊,又扭臉瞅了瞅福生,聳了聳肩膀,無所謂地應道︰「是啊,怎麼?」
「你們——去做什麼?」馮思齊不由得將手抓住桌子沿,聲音里透出幾許緊張。
錦紅撲哧一聲笑了,用手指點著馮思齊,皺眉道︰「二少爺真有意思。你問我?你自己不知道麼?」
馮思齊的心撲通一跳,還是強作鎮定地問道︰「我不知道,所以來問問你。」
錦紅深深地吸了口煙,再瞥了福生一眼,低聲道︰「這個,如果絮兒沒跟你說,那我也不方便說,二少爺別問我了……」
馮思齊猛然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道︰「她懷了孩子是嗎?福生說是你陪著她去醫院打胎的,是不是?」
錦紅低垂了眼皮,做出不願多說的樣子,只長嘆了口氣。
馮思齊木然地站了一會,也不跟他們打招呼,自顧自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門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地在外面漫無目地地逛了很久,直到夜幕完全降臨才慢吞吞地回了家。
家里的晚飯已經開過了,柳絮如往常一樣含著微笑問他︰「在外面吃過了?要不要再墊補一點?」
馮思齊看著她如花的笑靨,心里如同開了鍋的滾水一般,只覺得血往上沖,一言不發地拉著她的手腕走到院中,沖口而出道︰「你有事瞞著我到現在還不準備跟我說實話麼?」
「瞞著你什麼?」柳絮嚇了一大跳。
「你到布朗博士那里到底是干什麼去了?」馮思齊用力壓著噴薄欲出的痛苦的妒意低聲問道︰「還有,我送你的耳墜子是真的丟了嗎?不是吧……」他用力吸了兩口氣,轉過身,背對著柳絮,聲音清冷地如同夜空里的那輪冷月,低沉而清晰地說道︰「其實,你跟宋旅長早就認識了,對不?也許,比你跟我認識還要早……」
柳絮的身子猛地一僵,臉色刷地一下子變得雪白,顫聲道︰「思齊,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麼?」
馮思齊悲傷地望著她,喃喃道︰「絮兒,你知道我愛你。即使你跟宋旅長過去真有一段情,我也不會在意的。可是,可是,你不該在跟我好的同時,還跟他……你們居然還……」他痛苦地連連搖著頭,喉嚨忽然被什麼東西哽住,說不出話來,眼角邊緩緩涌出兩顆淚珠。
「思齊你是在哪兒听見什麼怪話了?什麼醫院,什麼宋旅長,什麼早就認識?你瘋了嗎?」。柳絮急得有些語無倫次。
「你懷了他的孩子就在去年秋天,我們兩個就快要談婚論嫁的時候你一定要逼著我說出來嗎?」。馮思齊猛地啞聲低吼了起來,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柳絮瞠目結舌,呆若木雞,半晌才說道︰「這是哪兒跟哪兒?你搞錯了,你完全誤會了去布朗博士的醫院不假,可是,懷孩子的不是我,而是,而是……」她遲疑了一會,仔細想了想,錦紅和福生已經完了,如今說出來也並無不妥了,于是,她低了頭,細若游絲地輕聲道︰「是錦紅懷了孩子,不是我」
馮思齊一眨不眨地瞅著她,眼神里依舊是滿滿的懷疑,他皺眉道︰「真的麼?但錦紅說是你……這是怎麼回事?」
「你找到錦紅了?」柳絮急切地問道,稍頃,臉上便烏雲密布,她沉著臉冷聲道︰「思齊,你這些天一直在偷偷地找錦紅是不是,就是為了問她這件事嗎?」。
馮思齊一時語塞,勉強說道︰「我,總有權利知道真相吧?」
「你所謂的真相是什麼呢?你為什麼不親自來問問我這個當事人?」柳絮只覺得一股氣直沖頭頂,聲音不覺高了。
馮思齊心里也不痛快,一見柳絮高聲,不由得臉上也微微垮了下來,淡淡道︰「我問你,你會跟我說真話麼?好,那我現在就鄭重地問一問你這個當事人,有沒有這回事呢?」
「我說了,沒有,沒有不是我」柳絮急怒攻心︰「你不相信我?」
馮思齊沉默了一會,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有些懶散地說道︰「好吧,我信……」
院子里拉了電燈,晚上電力不足,燈泡發出的光有些昏黃曖昧。柳絮就站在馮思齊的面前,凝視著這個再熟悉不過的男人。他的面容還是那樣波瀾不驚,眼底卻有些不同以往的異樣。柳絮心底漸漸升騰起一種不安和恐慌,咫尺相對的兩個人中間仿佛靜靜地刮進一股冷風,她從心底熱了起來,急切地低叫道︰「思齊,你不要信錦紅的話她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她在哪兒?我可以去和她對質……」
馮思齊默然地瞅了她一會,長長地呼了口氣,神態有些落寞。半晌才開口說道︰「我不想听那些了……我只想知道,你跟宋旅長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就是行刺陳師長那個刺客,他把你劫走了,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他當時只劫走粉艷霞一個人就足夠了,為什麼還要帶上你呢?你這個人質對陳師長又有什麼價值呢?我一直沒想明白。後來,他又非要娶你……你們,你們倆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哦,對了,還有磨盤村,你去磨盤村把翡翠耳墜子賣給了一戶人家對吧?我看那宋旅長對你也是一往情深,你們倆其實一直都相好著,對嗎?」。
馮思齊越說,聲音就越低了下去。他頹然坐在花壇旁邊的一個石凳上,無力地伸出一只手支在了額上,猛然又抬起頭,眼楮瞪得大大的,痛苦地望著柳絮,說道︰「對了,還有,他為什麼那麼好心借我那筆巨款?真有那麼正義嗎?我猜,其實,他更多地是怕你跟著我受苦,所以才……」
「夠了」柳絮驚叫著打斷了他的話,抬起一只手指住馮思齊,顫聲道︰「你,你走火入魔了。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和宋少陵之間從來沒有一丁點不清不楚的事。沒錯,其實我早就認識他曾經他受傷躲在我家的灶間里,我把他放走了。就因為這個,當日在陳師長府里,他怕人懷疑我是他的同謀,才故意把我也當成人質劫走的。至于磨盤村和翡翠墜子,只是因為當時他傷得很重,我不忍心看著他一個人在郊外的樹林里等死,所以用那墜子跟人換了吃喝留給他……」
柳絮連珠炮般一口氣說下去,卻看到馮思齊眼中的陰霾更深了。她惶然住了口,喃喃問道︰「你不相信我說的?」
馮思齊不語,只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半晌,才自嘲地微微一笑,沉聲道︰「原來,你跟他之間還有這麼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