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愣愣地坐在那里,忽然臉色一沉,眼楮里閃出兩道冷冽的凶光,從齒縫中一字一頓地擠出一句話︰「不成不管她有沒有听到,她不能再活著了」
常五爺臉上的笑容一滯,愕然問道︰「你想殺了小玉秋?」
四姨娘眨巴了兩下眼楮,勾起嘴角嬌笑道︰「我一個女人家,連只雞都不敢殺,哪兒敢殺人?當然不是我——是你。」
常五爺嘬著後槽牙,「 」地吸了一口涼氣,為難地說︰「我?這不大好吧?」他吸了口煙,皺眉笑道︰「阿芸,我看你是多慮了,那丫頭一定不會怎麼樣的,又何必要殺人呢?」繼而自顧自搖了搖頭,道︰「殺人可不好,作孽呀……」
「屁」四姨娘低罵了一聲︰「你平日里弄死個人不跟捻死只螞蟻似的?這會子在我面前又充什麼善人活菩薩?是不是舍不得那個丫頭片子啊?」她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之後,轉了轉眼珠,又挨身上前,兩只粉拳在常五胸前輕輕地擂著,揉著,揣著,嬌滴滴地說道︰「五哥,你就不念咱們倆的情份,你也得替你兒子想一想。本來弘兒就是個庶子,他娘的出身又不好,已經低人一等了;假若萬一姓柳的小蹄子露出去半點口風,弘兒真的就沒半點立足之地了你心疼心疼那孩子成嗎?可憐我這當娘的一顆心啊……」她說著說著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常五爺被她揉搓得心煩意亂,勉強說道︰「哎,哎,行了行了,我答應你就是了……」
四姨娘立刻破啼為笑,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眼楮,道︰「真的?你舍得?不心疼?」
常五爺又牙疼似的「 」地吸了口涼氣,勉強哈哈一笑,道︰「不過是個小娘們兒嘛,算個屁」
四姨娘滿意地在他肩膀上掐了一把,嬌聲笑道︰「這才是我的好五哥呢,等事兒完了我好好物色個絕色的丫頭謝你。事不宜遲,夜長夢多,你得馬上下手」
常五爺微有些躊躇道︰「這事兒不比旁的,還是謹慎些好。那宋少陵從被解了職,又重新啟用後,反倒比先前更受寵了……」
「他被解了職?怎麼回事?」四姨娘打斷了他的話。
「還不是因為他自掏腰包救濟了你們家那檔子事兒?你道他那一大筆款子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四姨娘眨巴了眨巴眼楮。
「女乃女乃的真是不可思議」,常五爺連連搖頭,表示莫名驚詫︰「他克扣了好兩個月的軍餉,弄了二十來萬全交給你們家馮二少爺了。他們倆不是情敵麼?女乃女乃的這事兒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想通。」常五爺吸了口煙,道︰「這事兒被告發了,大帥雷霆震怒,把宋少陵一抹到底,給他解職回家賦閑了。過了倆月,少帥等這事平息得差不多了,又會同幾個高官在大帥耳邊吹風,說宋少陵是什麼熱血愛國什麼的,大帥一高興,又重新啟用了,現在姓宋的反而更得意了……你說說這事兒?真是邪門兒得很。」
常五爺模著剃得 亮的光頭,皺著眉頭道︰「我的意思是說,宋少陵現在正得寵,不好得罪了他。他跟姓柳的小娘們又有那麼一段,雖然說現在拆開了,難保他們沒有藕斷絲連。倘若咱們這事兒做得不利落,被他知道了,麻煩……」他面露難色︰「再說,我總不能闖進你們家把小玉秋帶走吧?」
四姨娘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瞅著他,目光中有兩分揶揄的神氣,慢慢地,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淺笑,細聲細氣地說︰「自然不用你出面,她會自己送上門去,你只管好生送她上路就是了。」
常五爺素知四姨娘的為人,听了此話,也便不再說什麼,唯有嘿嘿干笑了兩聲。
且說柳絮和馮思齊在外面整逛了一天,本來柳絮低落的心情還沒有平復,只是不忍太拂了馮思齊的興致,因此整天都是強顏歡笑,但卻極少言語;而馮思齊為了彌補二人之間悄然產生的裂痕,亦是極力作出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自始至終臉上都堆著燦爛的笑容,一天下來竟是疲憊不堪,只覺得一張臉都有些發僵了。
本來還計劃在外面吃完晚飯再去看一場晚場電影,柳絮終于忍不住輕聲說︰「有點累了,還是回去吧」,馮思齊見她意興闌珊,自己也就沒了情緒,勉強笑道︰「也好,我也覺得累了。」
兩個人並排坐在洋車上,一時相顧無言,只听見那車輪一路軋過路面堆積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兩個人從來沒象這一晚這樣沉默過,肩並肩坐著,卻不說話,那氣氛漸漸有些異樣的尷尬起來。兩個人都覺得了,但誰也不肯捅破。
到了家,馮思齊終于微笑著說︰「要不要到我屋里再聊一聊?」
柳絮輕聲道︰「算了,今天轉了一天,真是累得狠了。我想馬上就睡了。」
馮思齊也沒再說什麼,只點了點頭,說︰「好」。于是兩人各自回房。
柳絮剛坐在床邊換上一雙家常穿的軟底繡鞋,卻听門上篤篤篤敲了幾下,四姨娘端了一盤水果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一進門,便笑嘻嘻地沖柳絮道︰「哎喲,你們小兩口玩了這一天,可盡興了吧?」一雙眼楮便不動聲色地在柳絮臉上仔細審視著。
柳絮沒心情敷衍她,只微微笑了一下。看在四姨娘眼里,卻以為她的笑里頗有皮里陽秋的意味,不覺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不動聲色,只長嘆了一聲,道︰「你們小兩口就高興了,想一想那宋旅長也挺可憐的,幫了咱們家,卻把自己搭進去了,被解了職,到現在還賦閑在家……」
柳絮一愣,抬頭愕然問道︰「什麼?他怎麼了?」
四姨娘便低垂了眼皮,一幅待說不說的神情,吞吞吐吐地把宋少陵克扣軍餉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末了,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聲音,低聲道︰「想來,他落到這步田地,還是因為愛你太深了呀……」
柳絮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迸了半晌,方道︰「四姨說的是真的?他現在……被解職在家了?」
「人家正遭著罪,我開這種玩笑,也太沒良心了吧?」四姨娘繃起了臉,起身往外走,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低聲道︰「好歹,你也應該問候一聲……」
四姨娘轉身走了出去,柳絮怔怔地坐在床沿上,心潮翻滾,不辨是何滋味。唯有一種感覺最清晰——愧疚
她呆了半晌,站起身走到梳妝台旁,掀開放在旁邊的那個小小的柳條箱子,伸手在里面模索了一會,掏出一張紙片,上面有宋宅的電話。一年沒有聯系,也不知他還在不在那個宅子里住,也不知號碼換了沒有。
馮家的電話在一樓東邊那個小小的起坐間,柳絮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紙片,走出了屋子。已經很晚了,整個馮宅靜悄悄的,各個屋里鴉雀無聲,想來主子和下人們都已進入了夢鄉。
柳絮緊張地手心里攥出了汗,屏著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走廊盡頭,輕輕推開電話間的門,走了進去。
莫名的,她的心如擂鼓般狂跳起來,撥號碼的手微微顫抖著,听筒里傳來清晰的「嘟—嘟—」聲,柳絮只覺得一顆心都快要蹦出了胸膛。驀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低沉而清晰,還帶著一絲惺忪的睡意︰「喂?」
柳絮的心髒有一秒鐘停止了跳動,她努力鎮定著自己,輕輕咳嗽了一聲。
那邊的人似乎愣怔了一下,警覺地再次「喂?」了一聲。
柳絮強自平抑著過速的心跳,盡量平靜地輕聲說道︰「是我。」
電話那邊陡然靜了下來,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默當頭罩下,柳絮幾乎窒息了。
不知過了多久,宋少陵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那麼遙遠,卻又近在咫尺。他沉聲道︰「我沒想到……柳絮?怎麼會是你……」
柳絮听著他低沉而渾厚的聲音,不知為何,眼楮里忽然涌進兩股熱流,她使勁眨了眨眼,再開口,聲音里有些微控制不住的發抖︰「我听說,你現在賦閑在家里……我……對不起,連累你了……」
宋少陵再次沉默了片刻,微笑道︰「是啊,你把我連累了有補償措施嗎?」。沒等柳絮說話,他又自顧自呵呵笑道︰「我開玩笑的。你過得怎麼樣?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柳絮咬著嘴唇勉強笑道︰「我很好,只是忽然听見這個消息,我真的很難過……」
「為我難過?那說明你心里還在惦記我」宋少陵故意壞壞的嘿嘿笑了兩聲,繼而斂了笑容,正色道︰「別擔心我,我沒事,我已經官復原職了。」
「啊?真的?」柳絮忍不住瞪大了眼楮驚喜地叫出聲來︰「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她忽然感覺渾身緊繃的神經都松馳了下來,不由自主整張臉都綻放了笑容。「那麼,你快去睡,我掛了。」
她輕聲道了「再見」,正要收線,卻听那邊的宋少陵低低叫了一句︰「柳絮……」
柳絮握緊听筒,應道︰「嗯?還有事麼?」
宋少陵沉默了一會,輕輕笑了笑,道︰「我是想說……如果你過得不如意的話,我,還沒結婚。」
柳絮的心撲通跳了一下,連忙將臉色一正,輕聲道︰「我掛了,晚安。」
她說完,耳朵貼著听筒,听見那邊宋少陵似乎點了一根煙,卻始終沒有收線,也沒再說話。柳絮趕忙將電話掛斷,心髒還在不規則地跳動著,慌亂地低著頭急步往外走。突然,虛掩的房門口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絮兒,這麼晚了,你在跟誰通電話?宋旅長吧?」
柳絮猛然抬頭,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看見馮思齊直直地站在門口,象一個黑色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