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清醒過來時,他已是跑出清宇門地界幾千里外的江南小鎮了。
他知道以師父的能力,追上他容易得很,可是不知為何師父一直沒有追來,他忽然覺得有種被拋棄了的感覺,同時又連抽自己幾耳光,暗罵自己怎麼還掛念這種人的舊情。
在平靜而又秀麗的煙雨水鄉小住了半個月,最開始,他不停的猜測,凌北蒼坐視他的家人被火燒死,又或者那火本來就是他放的,于是他乘著飛劍悄悄回去老家那只剩地基的宅邸,在廢墟之中看到大量戰亂後遺留的兵器鎧甲馬骨,他又自己將這種猜測捏碎,如果凌北蒼真這麼做了,他又何必說出來。
返回小鎮的途中,他救下一對逃難途中餓暈過去的父女,他忽然感受到師父救他時的心境。
世間的人若不是親人故交,誰會那麼盡心竭力的去援手不認識的人?而你不能因為你正身處劣勢而去責怪別人對你的漠視,你能保證你被救後便能成為新的救世主嗎?大多數人在逃離險境後的第一世間便是拔腿就跑,沒有幾個人會想到返身救人吧?
如果不是師父曾經也援手救過他,正在半空中馭劍飛過的他估計也不會去理會俗世中常見的死亡吧!
所以,只要他的家宅被毀不是師父故意縱火所為,被師父救起的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責怪師父不救他的家人?作為一個修士,最關心的應該是自己的修為進度,俗世中的戰爭殺戮所造下的債,就應該由發動這些利欲之爭的人去平息去償還,修士苦修得來的能力不是用來給這些人善後的,所以還是現實一點吧,他現在只是個純粹的修士,縱然將清宇門滅了又能怎樣?一切都無法阻止時間的腳步,或許更糟,他會成為一條真正的喪家之犬。
那對父女醒來後,他才知道他們不是親生父女,只是在戰亂中相遇並互相扶持的陌生人。由此事獲得一些觸動的他決定回清宇門看看。
然而當他回來後才得知北山組發生動亂的事。
踏入北山組駐地的第一步,他看到的就是一地狼藉。
還沒等他走回自己居住的小樓,就看見三師兄刑天北一身血漬的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大師兄江遙北叛離師門的事,他震驚之余同時看到小樓上彌漫出一股熟悉而恐怖的煞氣——那是師父的氣場。
不顧刑天北的阻擋,他沖上樓去,就看見師父橫抱那把曾打散無數人魂魄的血冥琴,一只手的五指已經將無根弦全部攏起,只要他一彈指,離他一米遠處,趴伏在地上,渾身浴血劇烈喘息著的四師姐溫懷柔就會形神俱滅,化為空氣。
剛剛看清這一幕的他已是來不及阻止了,眼看著師父的下一個動作就是彈指,頃刻間他已沒了其他的念頭,只想著師父不要殺師姐,將全身的護身真氣凝聚到最大限度,化成一道凌厲的風撞向師父的血冥琴,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已是一個月以後,並且他將永遠沉浸在黑暗之中,他失明了。
或許失明在此時對他來說,不完全算壞事,因為他不知道現在他會用一種什麼樣的目光去看師父。
自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大師兄江遙北和四師姐溫懷柔,根據二師兄封承北和三師兄刑天北的只言片語,他了解到大師兄叛離師門是因為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花妖,據說這個花妖已經懷了他的孩子,在得知師父已知此時他為了保護那個女花妖才不告而別,溫懷柔半路援手,幫的卻是大師兄,她騙了師父,卻幫大師兄贏得了轉移的時間,然而師父痛下殺手卻不完全是因為這一件事,而溫懷柔最終激怒師父的另外一件事,封承北和刑天北卻都是一副不願再多提的態度。
而他也因為剛剛眼楮失明還不適應環境,暫時也沒法去查那事,沖勁一過,也就一直沒有去管了。
師父這邊,血冥琴被他奮力一撞,居然折損了一根琴弦,這琴本是師父的本命法器,弦斷一根,師父的元氣也是傷了兩分,此後一直在休養,除了後來又收了舒道北和司徒可可填充兩個空缺時,他在北山待過幾個月,之後等舒道北和司徒可可掌握了訣竅後,他便一直閉關,少有現身。
他曾笑自己多麼渺小,全力一擊不過損壞師父一根琴弦,他曾嘆北山組又來兩個湊數的,因為這五個弟子學的是一種靠配合才能發揮最大潛力的功法——五行訣,不湊足五個人不行啊!
五個弟子必須同進同退,法力才能以五五相乘蓮花吐蕊一樣的勢態增加,但是死穴也很明顯,只要去掉一個人,陣法自破,這樣以單打獨斗來算,五個人自身的力量其實是很薄弱的。
因此,長期的獨處也讓他明白一個道理。為什麼師父的心腸本可那麼狠辣,但是也能這麼護短,如果他不罩著他們五人,無疑自拆門房。所以當年得知江遙北的心已不在師門,原因是來自一個修真界容不得的花妖,他便立即動了殺心,那麼他同時對溫懷柔動了盛怒,八成也是因為師姐在俗世動了什麼不該動的東西吧。
而他呢?他若也離開,師父也會動手麼?可是離開了他又能去哪里呢?反正他是還沒有品嘗到那令江遙北和溫懷柔誓死追隨的那個叫做‘愛情’的滋味的,長期在這種去與留的矛盾心理中徘徊,有時他也覺得自己變了太多,暴躁,陰郁,頂撞,散漫,他越是如此,師父越是包容他,師父越是包容他,他便越來越無節制的發展著心底的暴戾,偶爾他也覺得心驚不已。
大片的回憶闖入莫渝北的腦海,他臉上的倔意也開始變得明暗不定。
這時,耳邊凌北蒼的聲音將他拽回了現實。
凌北蒼從衣袖里掏出一方絲絹塞進莫渝北手里,然後說道︰「作為遲到的懲罰,你就把這竹樓里外全部擦一遍算了。」末了,他又彈指捏了一個訣,拂袖之際,整個竹樓從下到上泛起一片幾近看不清實體的氣流,但是竹樓中在座的人都知道,那是凌北蒼設的結界。接著凌北蒼才補充了一句︰「不許動用靈力。」
「是。」莫渝北沉聲應了,走到外面開始從木梯扶手擦起,卻在背著凌北蒼時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凌北蒼的這種處罰弟子的方式倒是讓準備看熱鬧的眾人稀奇了一會,這也真夠輕的,不過卻沒法挑什麼毛病,因為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不是看凌北蒼怎麼罰弟子,而是看他會想什麼辦法護短。
也真夠難為他的,這個辦法居然能想得出來,而且還真下命令了。
擦桌抹椅這種事本是女子所謂,瞧莫渝北剛才那倔樣,現在的傲氣估計被滅得差不多了吧。
而且,雖然他雙目失明,如果能用靈力,擦這小竹樓就不是什麼費力事了,凌北蒼卻是早有打算,用結界封了小樓,使莫渝北在使用靈力時受了限制,現在的他無法動用多少神識,僅僅能維持基本的方向識別,估計跟盲人沒什麼區別了,要這樣的他擦桌抹椅,其實這個主意也夠損人的。
在場幾位堂主想透這一層,心里不禁也樂了,遲到這種小事也就沒人去往下深究了。
凌北蒼重新坐回竹席上,干笑了一聲後說道︰「小弟教徒無方,讓諸位見笑了。」
那位一直在月復誹他的南峰分堂堂主梁三友心里雖然也覺得他做事有些辦法,可是哪能這麼輕易放過這個他自己自降身份的機會,于是隨口就挖苦了一句,笑著說道︰「凌堂主這種個性還真是不適合教授徒弟吶。」
「啊,是啊,這次招收新弟子,報名的人這麼多,又要令梁堂主受累了。」
凌北蒼順勢給足面子的奉承了一句,梁三友听到這話後,面部表情透視著他基本上不會相信凌北蒼有真心稱贊他的誠意,可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好听的話,就算是仇人說的,听著也比朋友的挖人短處要听的舒服點。
對此,梁三友只是無聲的笑了笑,沒有接口說下去。
眾位堂主這邊都沒聲了,凌北蒼又開始朝徒弟發號施令。
「可可,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給幾位前輩倒茶。」
「是。」
司徒可可連忙應聲,從衣袖里取出一個小盒子放在地上,彈指捏訣,解了盒子上的咒令,就見那盒子還原到本來的面目,竟有一個小櫃子般大小,打開櫃門,里面整齊的擺好了茶壺杯盞,身為凌北蒼額外收入、又是清宇門唯一的女弟子,司徒可可姿態優雅的擺出一排茶杯,又倒上茶水,驚奇的是茶壺里的茶水居然是事先已準備好了的,即倒即飲,茶水也是溫熱適宜,濃淡適中,再加上司徒可可這一道亮麗風景,頓時令在場的人都是心神爽朗。
如此一來,剩下的三個弟子倒顯得有些沒事做了,最終屬封承北耐不住性子,忍不住用念力悄悄說道︰「師父,要不要我也幫忙做點什麼?」
不料凌北蒼有些火了,不但不用念力回復他,還直接開口斥責道︰「在眾位前輩面前,你就不用使用你那底層的念力說話了,別以為我閉關了就不知道,你荒廢功業,天天醉心于打鐵,腦袋都快灌鐵漿了。你就在一旁呆著,不要把你那鐵箱子拿出來了,免得把這竹樓壓垮了。」
「是。」封承北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可是他眼里的表情卻在表露他絲毫沒有多麼懼怕。
較于最早被凌北蒼從俗世中發掘其潛力並帶回清宇北山做五極儲備弟子的他來說,外表上確實有點像是打鐵打多了,有些木訥,其實內心比莫渝北還要無視凌北蒼的威嚴,相處得最久,越是能掌握師父什麼時候是真怒,什麼時候是做樣子啊。
其他兩個也是因為干站了半天覺得渾身不自在的弟子一看見封承北這個出頭鳥被師父一板子拍到了牆上,頓時站的筆挺,不再敢多話了。
在享受的氛圍里,竹樓上的眾人都凝神安靜下來,紛紛將目光投下樓去,觀察著麒麟台周圍攢動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