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寧望著白明玉的睡顏,自己卻怎麼也睡不著,輾轉反側的,心里惶亂得很。大姐的眉心蹙著,臉色蒼白,睡夢里也並不安穩,眼楮在眼皮下亂動。童寧心里難過,不敢去看白明玉,慌忙起身,穿了衣服到外頭去。
遠處的天是深色的藍,才剛剛有點亮的意思。西邊的月亮半垂著,一方蒼白的牙,像方才童寧見著的白明玉的臉色。院子外頭的楊樹在道邊立著,挺直偉岸,蔥蘢的樹冠在風中「颯颯」作響,譏諷的私語,嘲笑著童寧。
「寧兒?你怎麼不睡?」
「五叔……」童寧轉頭,就見著關海滄穿著農人的粗布衣裳,從屋里出來。
「寧兒,怎麼哭了?」關海滄忙到童寧的身邊,急著問她。寧兒的眼淚一顆顆的掉下去,像極了白明玉的琥珀色的眸子里存不住水。童家人的眼楮都是琥珀色的,看著就剔透得亮,干淨純粹。
「五叔!」童寧不管不顧的撲在關海滄的身上,把臉埋在關海滄的胸口,眼淚鼻涕全抹在了關海滄的衣服上,「五叔,我是不是特別的沒用?」
「怎麼這麼想?誰說你沒用了?」關海滄拍著童寧的後背安撫她,有規律的一下一下的,如同小時候哄著她睡覺。
「五叔,大姐,是不是恨我?」童寧的聲音悶悶的,埋在五叔的懷里,特別的溫暖踏實,「我搶了皇伯父的喜歡。不管是大姐,還是心碧,皇伯父對他們都沒對我好。大姐是不是,一直都特別的怨我?」
「胡說!」關海滄斥責,「明……」頓了一下,「你大姐疼你,跟疼心碧一樣的。她心最軟的,平日看著嚴厲,其實疼你得不行。只是你也太胡鬧了些,又有陛下和二哥、四哥慣著,她也就管你嚴些,怕你惹事。」
「可是,這次心碧又出事了……」童寧抽噎著,「我跟著,還是出事了。大姐昨天罵張劍亭罵得好狠,好嚇人。你去攔著,還被她也給罵了。」昨天她追著白明玉趕到私塾的時候,就見著白明玉在那發脾氣,數落張劍亭。關海滄攔著不教白明玉再說,倒自己也被波及了。童寧就見著關海滄一聲不吭的跪下去,白明玉才猛地止了聲,轉身走了。
「你大姐是著急。」關海滄模著童寧的頭發,笑著把她拉起來,讓她看著自己,「這幾天你大姐脾氣不大好,你擔待點。再說,她也沒怪你呢。是五叔沒用,沒保護好心碧,你大姐罵也是應該的。五叔只想著種地了,沒好好照顧心碧。」點了一下童寧的額頭,笑著,「行了,別想那些沒用的。你大姐可疼你呢,你要是胡思亂想,可就對不住她的心了。去再睡會吧。我還有點事要辦。」
「五叔……」童寧拉住關海滄的衣服,不放他,「大姐昨晚做夢了,一直叫著心碧和關霆關霖的名字。還哭了……五叔,我第一次見著大姐哭,我怕。大姐,夢里頭哭得很傷心……」
關海滄听了也怔住了,失聲︰「明玉哭了?她……」轉身要去看,卻還是停住了,攥了拳頭,來強笑了問童寧,「她現在可好些了?」
童寧點頭︰「天快亮的時候好多了。」
「你照顧好自己,別教你大姐再跟著你操心。」關海滄匆忙的吩咐了兩句,「我去把事情都辦了,盡快回來。」
「嗯!」童寧點頭,就看著關海滄大步的走出去了。
白明玉這一覺卻睡得久,天大亮了才起來。有些昏昏沉沉的,全身說不出的疲憊,心里想大約是夜里為著心碧和關霆關霖的事睡太晚了。一睜開眼楮,就見著童寧正趴在她身邊看著她。
白明玉也就扯出個笑︰「寧兒,替我把衣裳拿過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你早就起來了?海……你五叔和張劍亭呢?起了麼?」
童寧搖了搖頭︰「五叔早就出去了,張劍亭我不知道。」
白明玉怔了一下,卻開門出去廚下做飯︰「你去把張劍亭叫起來吧。」
童寧卻沒立刻走,一只手把玩著自己垂下來的頭發,跟在白明玉的後面︰「大姐……」
「怎麼了?」白明玉詫異,看著童寧沒像平日里那麼活潑開朗,倒是一副忸怩沮喪的模樣,連眼楮都有些紅,看著是哭過了,「寧兒,有什麼事麼?」
童寧見問,卻只是搖頭︰「沒什麼……我,我跟五叔說過了。現在好了。」
白明玉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關海滄卻必然已經好好勸過了,她也就笑了,推童寧出去︰「你就跟你五叔親。去吧,把張劍亭叫起來吧。我做飯呢,廚下煙燻火燎的,你一會該嗆著了。」
「是。」童寧想了半天,想跟白明玉說的話也還是說不出口,只好去找張劍亭。推開客房的門,徑自走了進去,在張劍亭的被子上一拍,「張劍亭,起來了!」
「唉?」張劍亭正睡得沉,這下被嚇了一跳,「你怎麼就這麼進來了!出去!」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你住在我家,倒教我出去?」童寧理直氣壯,輕蔑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坐在他床頭,「干嘛?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小氣!」她自小長在軍旅,營里那幫男人哪里會想到什麼避諱?再者她那時又是小孩,誰會在意?到了現在,她也就橫行無忌的慣了,不覺得有什麼。
「你……」張劍亭氣結,索性一賭氣,自己掀了被子起來穿衣。幸好他家教嚴,睡覺也都穿著里衣,還不致太過。若是像關海滄似的只穿著犢鼻短褲,他就說什麼也不肯起來的了。
「也沒什麼嘛!」偏童寧還一直瞄著他,「又沒五叔壯,又不像四叔儒雅,有什麼好掩掩藏藏的?不會是怕被人笑話吧?」
「你……」張劍亭你了半天,沒說出後面的話來。他倒是想說童寧不害臊,可人家好歹也是郡主,又比他年紀小得多,真要計較倒不像。最後沒法,也只得氣悶著走了,丟童寧一個在客房里待著。
童寧也就笑嘻嘻的。跟著張劍亭逗了這一會,心情倒是好了許多,也不覺得憋悶了。順手拍了下張劍亭的被子,抬頭卻看見自己大姐瞅著自己笑。她臉上一下子就紅了,「大姐……」
白明玉沒搭腔,只過去到關海滄的床鋪上給他疊被子。自從童心碧來了,關海滄就讓了床出來給他,自己到客房睡。白明玉有些慶幸,楊懷啟和張劍亭賴在他們這的那段日子倒是幫了忙,不用現收拾東西了。關海滄的被子全是冷的,也不知道他出去多久了。被子上頭還繡著鴛鴦,是當年他與林泠風成親的時候白明玉的父親送的,教他一蓋就是十一二年,跟童心碧的年紀都差不多了。被角發黃,上面有縫補過的痕跡,針腳極細密穩妥,能見著縫補的人的心。然而又用了這幾年,那縫補的地方又開了線,咧著嘴巴一般,露了棉絮出來。原本是冬被的,如今只剩了薄薄一層,只能做夏被用了。白明玉撫著那開線的地方,卻只能苦笑。她從來都不會針線,就是見著開了,又怎麼替他縫補?折好被子,一轉身看見童寧,白明玉倒愣了︰「寧兒,你,怎麼替張劍亭折被子?」
「啊!」童寧這才反應過來,慌得把手背到後面去,「我……」羞得臉通紅,「我看見你給五叔疊被子,一時不知道干什麼,順手就……」急忙忙的,又把那被子抖開弄亂了,「好了好了,這就沒事了!」嬉笑著望著白明玉。
白明玉哂笑︰「你這又何必?」也就不再計較,隨著童寧出去吃早飯。
一頓飯的功夫,白明玉倒向外張望了十來次。張劍亭都看著,也不說話。昨兒他都有點被白明玉震住了,那女人指著他罵沒用,氣勢強得很。他也實在覺得理虧,童心碧有他跟著,還出了事,他心里也過不去,只得由著她罵罷了︰「關海滄呢?怎麼還沒回來?不打算吃飯了?」
「你知道他出去?」白明玉詫異。
「嗯,他倒是出去的早。」張劍亭打著呵欠。今兒見白明玉似乎氣平了,倒是不再那麼凶了,「他說凌劍派的人多,又帶著三個孩子,估計走不大遠,也容易露了行蹤。所以他出去附近打听打听。」
「五叔昨兒不是已經去過了?」童寧喝著粥,嘴里含含糊糊的問。
「寧兒,把粥咽下去再說話!」白明玉叱著。
「昨天去的是北邊,今兒要去的是南邊。他說要先找到方向,然後才知道怎麼追查。」張劍亭看著童寧大口的吃著那饅頭,實在忍不下去了,「白明玉,你們家這是怎麼回事?太子殿下、郡主、侯爺公子,一個個听著都挺顯赫的,可這吃相怎麼沒一個好的?全跟餓死鬼似的!至于麼?」
「喂!你說誰!」童寧氣了,一放饅頭,站起來指著張劍亭,「好大的膽子!你敢說我們!」
白明玉只覺得頭疼,一拉童寧,扯著人坐下︰「好了,寧兒,別吵!張公子說的也沒錯,你們幾個吃相都不好,是該改改了!」
童寧不干︰「大姐,你怎麼幫著外人?」扭著身子纏在白明玉身上,「他憑什麼說我們嘛!就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說完對著張劍亭吐舌頭。
「蠻不講理!」張劍亭白了童寧一眼,一副你是小孩我不跟你計較的樣子,「缺乏教養。」一吵起來,他倒望了對面的是郡主了。
「張公子,」白明玉把饅頭塞在童寧的嘴里,止了她吵,冷淡的對著張劍亭說,「寧兒他們確實少了些教養。當初他們都是跟著我們四處轉戰的,艱難的時候都跟著營里軍士們一起吃飯。軍士們吃東西都是搶的,晚了就沒吃的了,他們也就跟著搶。寧兒他們確實身份顯赫,可要說起來,只有這幾年才略有了些好日子過。張公子,別看你是江湖人,可真要說起來,你吃的苦,遠沒寧兒他們多。我要是說,寧兒他們都吃過野菜,大約也沒什麼稀奇的了。緊張的時候,我們把馬血當女乃給心碧喂過。兵敗逃亡的時候,不敢生火,又沒吃的,寧兒都嚼過生蛇肉。」她倒笑了,「張公子,這些,大約你想都想不到吧。」
張劍亭確實想不到。他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家里從來沒斷過服侍的人,吃苦這種事,他能想到的最嚴重的就是夏天喂蚊子難過了。偶爾吃點山野粗食,他只覺得好頑,哪里想到過那麼艱難的日子?可對面的兩個,都經過,听著,似乎童寧和童心碧、關霆關霖從小就是那麼長起來的。這就是帝王家?不像,太不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