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事,縱使是目光銳利的康熙大帝也無法看透,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緊緊地拉著軒兒的手,穿過淡雅的梅林,走過雨花石鋪就的羊腸小道,向著清溪書屋而去。
「以後,你就在這里陪著朕」,康熙濃密的眉毛隨著他的笑容而飛斜入鬢,為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增添了幾分平民的可親感。他用手指著匾額上的幾個字,像是指著自己未來的生活似的,充滿了向往。
軒兒抬頭望著「清溪」二字,隱隱地覺得,這名字不應該出現在皇家園林中,若是在山水間,在世外桃源的清幽之地,有這樣一處書齋的話,那樣的日子才稱得上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吧。
忽地想起,當年的胤礽也曾對她許下過這樣的誓言,在無人打擾的林間,搭一間茅屋,種幾畝薄田,每天悠然地望著日升日落,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夢想,永遠也不會實現的夢想。
唉——
無奈地嘆了一聲,任憑康熙拉著她的手走進了書屋內。
只是,剛邁過門檻,一個白色的影子就立刻吸引住了她的視線。從腳向上望去,月白的長袍上繡著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軒兒的目光停留在那個人的顎下,似是需要醞釀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能坦然地面對那張熟悉的臉。
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又有那個人可以穿五爪金龍的袍子呢!
胤礽,他從德州回來了!
「兒臣參見皇阿瑪」,胤礽恭敬地跪在康熙的面前,連磕了三個頭,「听說皇阿瑪遇刺,兒臣心急如焚,恨不得能立刻趕回來,只怪自己這身子不爭氣,這麼危險的時刻,不能保護在皇阿瑪的身邊。」
「你有心了」,康熙滿意地點了點頭,病了這一場,他的嫡長子總算有些樣子了,他親自扶起了胤礽,又細細地問了一遍他的病情,听到已無大礙後,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氣,「你身體不好,以後不要逞強,身子垮了,將來還怎麼管理朝政呢!」
胤礽連連地點頭,「皇阿瑪說得是,今後,兒臣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不再讓皇阿瑪擔心了。」
「嗯」,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剛回來,回去歇著吧。」
「是」,胤礽一直壓低了自己的頭,始終沒有瞧一眼康熙身旁的軒兒,倒退著出了書屋。
「皇上,奴婢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待會再來伺候您,可以嗎?」軒兒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得到康熙的允諾後,快步追了出來。
當胤礽即將走出小東門時,身後的軒兒忽然叫了一聲,「是你嗎?」
胤礽一愣,奇怪地轉過身,不解地看著她,問,「你在和我說話嗎?」
「皇太子,你不需要敷衍我,我只想要知道答案,是不是你做的?」
胤礽很古怪地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你問的是什麼,又怎麼回答你呢?」
軒兒小心地四處看了一眼,見周圍並沒有人,迅速拉過胤礽的手,向僻靜的地方走去。「喂,喂,你這樣拉著我,就不怕皇阿瑪怪罪你嗎?你現在可非同尋常了,說不定將來我還得喊你一聲皇額娘呢!」胤礽一路上冷嘲熱諷地,軒兒一直隱忍著不去理他,直到到了拐角處,她才猛地松開自己的手,慍怒地瞪著他,問,「到底是不是你,你……派人刺殺……皇上?」極其不願去驗證這樣的猜想,可是她又不得不提出來,只希望那只是她的胡思亂想罷了。
「哈哈……」,然而,胤礽就好像听到了一個好玩的笑話,很大聲地笑著。軒兒急得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小聲說,「我不想你出事。」
「噢」,胤礽不懷好意地笑著,拉下她的手,問,「不想我出事?難不成你嫌老頭子太老了,所以棄暗投明,想投進我的懷抱……」
啪地一聲,軒兒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光。他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呢,怎麼可以呢!眼淚不爭氣地向外涌了出來,軒兒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一張略施脂粉的臉上沾上了淡淡的淚痕,就好像……好像……一只花臉貓。
胤礽呆呆地望著她,不禁想起了井台邊第一次和那個人見面時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起來,那時候的婉兒,確實傻得可愛,傻到讓他不想做任何事情,只希望能夠時時地逗逗她,看到她又氣又急的樣子,就會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樂。
想起婉兒,他便再也無法板起一張硬邦邦的面孔,臉上的線條也較之前柔和了許多,他淡淡地笑著,嘴角竟然噙著一抹無奈的苦澀,「你為什麼會認為是我干的呢?想搶皇位的又不是我一個人,老四,老八,他們也都有可能啊。」
「因為那些殺手在最容易得手的情況下還是放了我們,自始至終,你都不是一個斗狠的人,你心中也有善的一面,弒父奪位這種事情,你絕對不會去干……」
「夠了」,胤礽緊緊地皺起了眉峰,他也有善的一聲,哼,這是什麼鬼話,他冷笑了一聲,猛地一把推開了身前的軒兒,「我是怎樣一個人,還輪不到你來評價,既然想達到目的就應該不擇手段而已,就算是我派人去殺皇阿瑪,那又怎麼樣?你沒有證據,告不了我的。」
「我沒有要告你,我只是希望……」,能希望他怎樣呢?今時今日,以她的立場,又能希望胤礽為她做些什麼呢?軒兒傷心地低下了頭,不住地啜泣著。她不知道自己離開德州後,胤礽的身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這次回來,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軒兒就感受到他身上那種陌生的氣息,他徹底變成了一個連軒兒都不認識的男人。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已經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心里面。
「滾開,不要擋我的道」,胤礽不耐煩地隨手一甩袖子,一道凜冽的風掃向了軒兒的眉眼間,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楮向後退了一步,可她卻忘記了後面是幾階石階,腳下一空,身子就朝地上滾了下去。然而,就當她毫無重心地下落時,一只臂膀牢牢地攀上了她的後腰,輕輕地向上一挽,軒兒便被攬進了他的懷里面。
兩個人四目相對地望著彼此的臉,清楚地在對方的瞳孔中映出了各自的臉。胤礽本就消瘦的臉龐又添了幾分細小的皺紋,蒼老與憔悴正迅速侵佔著他原本高傲的笑容。如今的他,更像是一個落寞頹廢的將軍,早已走過了人生最高的頂點,慢慢地向著最低的谷底滑去。從他的臉上,根本就看不到絲毫的爭強好勝之心,那麼,他又是為了什麼而斗呢?
「既然你不想做皇帝,就不要強迫自己,我相信,那些愛你的人也希望能夠看到你輕松快活的樣子。你應該是自由的,不應該受到任何的束縛,不要再爭了,放棄吧」,軒兒痛心地望著他的臉,心想,若是他不去搶那個位子,或許將來,胤禛會對他好一些呢?
只是,听到這樣的話,胤礽漸漸融化的眉峰再次聳起了高高的冰柱,他揶揄地笑著,松開了挽在軒兒腰上的雙手,「在這里就勸我退出,好為你的主子掃清一塊絆腳石,對嗎?」
胤礽厭惡地瞥了她一眼,走下了石階,「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絕對不會退出的,這個皇位,我要定了。」他決絕地落下這句話後,義無反顧地走向了遠處。
然而,你走得越遠,最後的結局也越加悲慘。為什麼歷史會是這樣呢?真地……不可以改變嗎?
軒兒凝望著他的背影,心酸的滋味像杯苦酒在血液里不停流竄著,想為胤礽做些什麼,可除了為他保守住那個可悲的命運,她什麼也做不了。或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康熙的身邊為他捍衛住最後的一點尊嚴吧。
望著清溪書屋的方向,她無奈地笑了笑,今後,那里便是她余生的舞台了,那個主宰一切的男人還在等著她,是該回去了,回到她應該在的位子上,扮演著一個她極其不願去接受的角色,然後,了此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