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回醉夜文/七月艷陽天
稀稀疏疏的鞭炮聲是從宮牆外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那是普通百姓們在為除夕而慶祝。清遠的聲音,卻也能深刻地感受到尋常人家團圓的喜悅。
而在宮牆之內,外人看來高不可攀的紫禁城里,即便是過節,也一樣是各懷鬼胎的。惠妃被解除了禁閉,又趾高氣揚地出現在乾清宮的夜宴上,雖然較之過去的飛揚跋扈已經收斂了不少,但眉眼間自然而然地還是會流露出昔日的一點傲慢與清高,這讓後宮嬪妃們瞧著,心里當然很不舒服。席間,只有宜妃偶爾會與她寒暄幾句,其他人幾乎很少和她說話。惠妃也不屑和這些不成氣候的女人浪費口舌,即使是如今代她掌管後宮事務的德妃,在她眼中也不過是個病秧子。
德妃對于她輕蔑的態度,習以為常,只是含了笑應對,不大放在心上。倒是看到軒兒一直靜靜地侍立地康熙身旁,莞爾笑道,「我最近身子不好,宮中事務多虧了軒兒打理,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我可要好好謝謝軒兒呢」,說著,便舉起酒杯欲勢要敬她。
軒兒忙誠惶誠恐道,「皇上命奴才協助德妃娘娘,做的這些事都是奴才該盡的本分,實在愧不敢當娘娘的酒。」
德妃笑著看向康熙,「皇上,您若不發話,我只怕軒兒姑娘這一晚上都不敢踫酒杯呢。 」
康熙眯眼笑道,「她的酒量不好,幾杯就醉。酒品更是不佳,朕可是見過她耍酒瘋的樣子,只能唯恐避之而不及,慢了就要挨她一頓亂拳了。」
說是玩笑,可底下的眾人一听,愕然這丫頭真地誤打過皇上嗎?可心中更多的還是嫉妒,皇上待她好得快要上天了。
軒兒也被他說得一臉尷尬,只好賠笑道,「這下,奴才就更不敢喝酒了。只是德妃娘娘敬的酒,豈有不喝的道理,不如……」,眼珠子一轉看向康熙,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白她一眼道,「竟然拿朕當擋箭牌。淖」
軒兒抿嘴笑著,拿起酒壺將他的杯子倒滿,「瞧今日這情形,皇上可得拿出與塞上蒙古人斗酒的勁頭來,否則若是被自己的妃嬪灌醉了,那才真是有損龍威呢。」
「你拿話激朕」,明知她的用意,可康熙還是甘願中計,笑著將酒一飲而盡,舉杯對眾人道,「今日是家宴,無需太多拘束。難得後宮中人皆在,就盡情酣醉一場無也妨。」
宜妃附和著首先笑道,「常听人說‘舍命陪君子’,今兒咱們眾姐妹才真真應了這句話呢。皇上既是君主,也是夫君,既然發了話,咱們也都別矜持著了,索性陪著皇上不醉不歸,如何啊?」
宜妃說話向來颯厲,說的話又中了康熙的心意,他自然樂得拍手叫好,「宜妃說得好,朕先敬宜妃一杯。」
宜妃撩起繡著如意紋的袖口遮在嘴前,一口爽快地喝干,又故意將空杯子示給眾人看。眾人瞧她如此,也就不甘落後,一一舉杯向康熙敬酒。康熙應接不暇,不大一會兒工夫已喝了三十多杯。
軒兒怕他空月復喝酒傷了胃,就夾了一條酥脆的糟黃魚,仔細地剃掉里面的刺,把魚肉碎成幾瓣放入康熙的碗里。見此,他溫軟地朝她一笑,挑了一筷子入口,津津有味地嚼著。
這時,一直沒有敬酒的惠妃也站了起來,舉著酒杯慢慢朝康熙走過來。眾人見她如此,都停止了說笑,宮殿之內立刻一片安靜。惠妃躬身向皇帝行了禮,「臣妾以前多有錯端,幸得皇上寬待,臣妾日後定會痛改前非,與眾姐妹和睦相處。」
康熙的頭有些痛了,他掐了掐眉心,心不在焉道,「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惠妃一愣,這話說得全無一點情分在里面,雖然她本就沒指望著皇上會像從前那樣待自己,但也沒想到他會絕情得連句暖心的話也不會說。想想,若是前廷沒有大阿哥與明珠在,恐怕她連妃位也保不住了。她勉強地擠出笑容,點了點頭,「皇上的話,臣妾一定謹記。」
軒兒一旁瞧著她難堪的臉色,心底忍不住冷笑,這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陸陸續續地又有妃嬪來敬酒,礙于之前被軒兒的話所激將,康熙當然不能不喝,可畢竟數十人只敬他一個,就算再好的酒量也吃不消。終于,在喝下又一杯後,再也堅持不住,身子一斜就向地下栽去。軒兒眼疾手快趕忙一把抱住了他。眾人見此也是嚇了一跳。軒兒吩咐著宮監,小心地將他扶回了暖閣里。眾人見皇帝已退,徒留這里也無趣,就各自散了。
乾清宮的東暖閣里只點了幾盞燈,昏昏沉沉的光線罩滿整個房間。軒兒領著宮女侍候著康熙月兌下衣裳,又簡單地用濕帕子擦了臉。康熙這次是真地醉得厲害,任憑下人們擺布,他只顧閉眼胡亂地睡著。
收拾妥當後,軒兒把被子蓋在他身上,又命人將臨床的兩盞燈滅了,屋內的光線頓時又暗了一半。軒兒留下來親自守夜,其他人靜靜地退了出去。
軒兒坐在床沿邊,瞧著皇帝在醉夢中,眉宇仍就微皺著。她可深有體會這醉酒頭疼的難受,就又洗了一條熱帕子敷在他額頭上。片刻後,那糾結的眉心漸漸舒緩開。她也就放心地正要放下床帳子,驀地听到他喚了聲,「水。」她忙起身去倒了一杯溫水過來,扶起他小心地灌了下去。再次起身要去放下茶杯時,忽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喃喃著,「別走,不要留朕一個人。」
「皇上,您睡吧,奴才就在這里」,軒兒輕聲哄睡著,又像是對小孩子似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可他卻還是不放心地雙手環住她的腰,把她徹底裹進了懷里面。軒兒心里一緊,抬頭見他仍舊閉著眼楮,不禁偷偷笑了起來,「說我酒品不好,你的酒品也好不到哪里去。」趁著他醉得不省人事,頑皮地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頓了幾秒,他終于憋不住氣,雙手一松就朝鼻子上抓來。
軒兒趁機跳出他的懷,他感覺到懷里空了,不依不饒地猛睜開眼楮,嚇得她不禁退了一步。他眼神呆滯地瞪著她,嘴里咕噥著醉話,「你這壞東西,竟敢欺負朕!」「欺負?」軒兒哭笑不得,到底是誰「欺負」誰啊?她重新坐回床邊,「皇上,您醉了……」,她想要哄他躺下,可突然地,他緊緊抱住了她,叫鬧著,「朕不要一個人,你們為什麼都要丟下朕。不是朕不要你們,是你們不要朕的。」他的聲音越來越激烈,抱著她的力道也越來越大。
軒兒有些喘不上氣來,忍痛道,「皇上,我在你身邊呢,他們不要你,我要你,我會永遠陪著你的」,身體疼,心里也在疼惜他的孤獨。酒後吐真言,這些話,恐怕也只有在醉得一塌糊涂後,他才會說出口吧。
似乎是九分的醉意里,還殘剩一分的清醒,他聲音含糊地哼著,「真好,還有你,至少還有你陪著朕。」
「皇上睡吧,奴才會一直在這里」,軒兒扶著他躺好,又仔細地掖了掖被角確保不留一絲縫隙。康熙閉上眼楮,卻還是擔心她會跑掉,一直牢牢地抓著她的手。軒兒無奈,只好任由他抓住,靜靜地坐在床邊陪著他。
漸漸地,他的鼻息聲重了,待他徹底地睡熟後,她才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抽離出來。坐了半夜,她只覺得全身都僵硬了,推開暖閣的門,剛要活動一下筋骨,眼角的余光卻瞄見李德全站在宮外的月台上。她好奇地掀開門棉簾子走了出去,「李公公怎麼在這里啊?」
「今夜由你一直侍奉御前,自然是不稀罕見到老奴啦」,李德全陰陽怪調地回了一句。
軒兒無奈地笑道,「听公公的口氣,怎麼像後宮里的嬪妃在吃醋呢!」
李德全冷笑一聲,「皇上醉了,我不過是好心來幫你一把。」
「幫我?」軒兒不解。一個酒醉的人,他怕她應付不過來嗎?
李德全也不解釋,又道,「別看咱們皇上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但有時候也像個小孩兒,所以咱們做奴才的,既要盡心侍候,又不能用心過了度。」
「過度?」軒兒似懂非懂,「李公公有話不妨直說。」
李德全頓了一下,才慢聲道,「皇上如今是越來越離不開你了。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就看你日後想要怎麼做?路要怎麼走了?」
軒兒會心一笑,「自從我進入乾清宮來,李公公雖然偶爾會訓斥幾句,但軒兒知道,公公是個面冷心慈的人,私下里也會幫著軒兒。公公今夜的這番話,是為了軒兒好,軒兒明白。或許,我一時還不太懂你的意思,不過,我以後會好好想一想的。」
「我在這宮中已經四十多年了,坐到如今這個位子,算是到了頭兒。我日後更多想的是如何保住這條老命,活得更舒坦。可你不同,你還年輕,可選的路還有很多。只有一點你要記住了,一旦選中就別走岔了」,李德全語重心長道,說完,就轉身下了台階,伴著疏朗月色,緩步遠去。
軒兒望著他的背影,想著他剛才說的話,雖然還是糊里糊涂,但有一點她琢磨透了,這李德全恐怕也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御前伺候的總管太監。他口中言及日後如何如何,難道他也與前廷奪嫡有染嗎?是啊,他是最近身皇帝的人,收買了他,是最一本萬利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他真正為誰效力呢?他處處暗中護著她,莫不是為胤禛?
夜風習習,冷得身子不禁縮縮打顫。恍然發覺,看似最無人敢觸踫的乾清宮,其實早已暗潮涌動了。怪不得康熙夜夜睡得極淺,若是換做她,恐怕一個安穩覺也不敢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