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太極宮。
兩儀殿內氣氛凝重,武德皇帝李淵正在和親信大臣們商討如何處置天策府車騎將軍張亮替李世民私下募兵的事情。
「陛下,張亮私下募兵交結豪門這些只是獨孤達磨的一面之詞。再說長安城內,太子有長林軍士兩千兩百名。還有齊王府護軍三千,左右羽林共計二千二百,再加上楚王府的護軍,統共約有一萬之眾。而秦王府的護軍、玄甲親軍、加起來也也不過三千之數。秦王府雖在謀臣戰將上佔得些許便宜,但在軍力上與東宮相較,未免略顯勢孤。自楊文干事件以來,秦王與東宮、齊王間漸生齟齬,一比之下所差數倍,故秦王派出一兩個下人去那邊招募些許護衛私兵,也不足為奇。」蕭瑀自顧自地說著,絲毫不注意皇帝的表情。
坐在龍椅上的武德皇帝默默地傾听著殿下站立的尚書右僕射宋國公蕭瑀的陳奏。他眼瞼低垂,靜靜地把玩著手中的玉如意,緩緩開口道︰「玄真,你怎麼看?」
李淵的鐵哥們裴寂慢吞吞地躬身行了一禮,開口說道︰「蕭相的話雖不中听,道出的卻是目下的實情。洛陽本是秦王率兵取來,一應大小文武官弁均是秦王一手提攜任用的。說句公道話,這批人都是出身天策上將府,用兵行政,俱是相得益彰。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頗得陛下之教。秦王派出一兩個下人去那邊招募些許護衛私兵,也不足為奇。依臣之見此事可大亦可小,但不管怎麼處置,洛陽要穩定,不能亂,這是無庸置疑的。不過陛下使齊王審問張亮,卻殊非妥當,張亮若是矢口否認也還罷了,張亮若是招了,太子仁厚,或可為秦王遮掩一二,但齊王卻萬萬不會,到時候付諸朝堂公議,陛下的家事就變成了國事••••」
裴寂的話的確夠毒,他這分明是在暗示李淵說洛陽上下根本就是李世民的後院。現在重要的不是張亮是否募兵,而是皇帝陛下您是否有決心徹底拿掉李世民的一起權力。
「陛下,臣不認可裴相之見,陛下乃天下共主,古人雲天子無私事,陛下的家事原本就是國事。秦王藩衛大唐,受命于陛下,天策上將府位列三公之上,招募些許護衛,又有何大驚小怪處?陛下請恕微臣愚昧無狀,秦王有大功于天下,陛下先前也曾許以儲君之位,後未踐約本已有虧,如今卻以欲加之罪懲處有功之王,而數年前文干謀逆,陛下卻听之任之不加理會,以國事而論,陛下公道何存?以家事而論,陛下厚此薄彼,又何以對秦王?」直脾氣蕭瑀越說越快,聲調也越來越高,全然不顧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砰!」武德皇帝將手里的玉如意摔在地板上,龍眉倒豎道︰「朕甫登基,便策封世民為秦王,武德元年,授世民尚書令,領右翊衛大將軍,掌管尚書省,至今未曾易人。同年底,朕給他加右武侯大將軍、太尉,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整個關東悉由他做主。轉年又拜左武侯大將軍,兼領涼州總管。武德三年四月,又加益州道行台尚書令,那一次,是你去宣的敕,你應當記得吧?武德四年二月,朕以世民功高,官號不足以稱其顯,于是又加號他天策上將,領司徒、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戶至三萬,賜袞冕、金輅、雙璧、黃金六千斤,前後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在我大唐,除了朕之外,還有哪個曾有這等尊榮?武德五年,加左右十二衛大將軍。我大唐的文武顯祿都給他加盡了,朕猶覺不足,又授他中書令。你蕭瑀倒是說說看,朕還要怎樣才算不「薄」了世民?」
眼見皇帝怒形于色,蕭瑀卻還是不慌不忙地說道︰「陛下,爵以功賞,職以能任。陛下對秦王的恩賞,是用來酬勞秦王平定天下的功勞的,秦王若無功,陛下也不會因為他是皇子便濫加賞賜。然而秦王之能惠在天下,陛下若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計,當立秦王為儲君,如此百年之後大唐天下方可太平無事。」
皇帝陛下氣急反笑︰「蕭瑀,你究竟是朝廷的宰相還是天策府的屬吏?你若是覺得在尚書省做得個右僕射委屈了你,朕就命你到秦王府去做個長史如何?」
「陛下息怒,時文這個老脾氣,皇上最清楚了。別的臣不敢斷言,但蕭相對朝廷的忠心對陛下的赤誠,老臣還是敢保的。」江國公陳叔達怕皇帝收拾蕭瑀忙勸解道。
皇帝看了看站立一旁半晌一句話都沒說的中書令趙國公封倫,揮袖道︰「裴監和德彝留下,你們都先退出去吧!」
蕭瑀和陳叔達對視了一眼,緩緩退出了兩儀殿。
李淵留下封倫是因為去年如何處理「楊文干」一案就是他出的主意。所以這次還希望封德彝能夠再出個好主意。
武德雙眉緊蹙,瞥了封倫一眼,說道︰「德彝公,依你之見這次的事情,朕當如何措置?」
封倫扭頭看了裴寂一眼,張了張嘴但沒有說什麼。
皇帝知道他的顧慮,笑著道︰「裴監不是外人,德彝公直言無妨!」
封倫沉吟了一下,沒頭沒腦地說道︰「秦王才力超卓,用人用兵,滿朝文武無人能及。臣斗膽請問陛下現在是否還有易儲之念?」
皇帝站起身來繞著御案轉了兩圈,神情凝重地答道︰「世民自幼聰穎過人,這些年來征戰沙場,更是為我大唐立下了赫赫戰功,而朕所慮也恰恰在于此。世民以軍事見長,以軍功受賞,用以治軍必為良將,用以治國,則有窮兵黷武敗壞江山之危。朕遍覽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國祚綿長,凡武將秉國之代必社稷崩壞。秦始皇千古一帝,崩後僅僅四年,秦亡而天下亂。漢武帝一代聖君,逐匈奴而民生凋敝,耗盡了文景之治積攢下的國銖庫帑。秦歷六代仁愛恤民之主方得天下一統,漢經高惠文孝四朝天子勵精圖治方得富庶,大唐方立,四方諸侯未平,天下黎民待哺。所以上遭突厥南下,朕欲遷都以避,非朕軟弱,朕乃是不願我大唐南方未平又樹北方強敵。」
他頓了頓,接著道︰「隋末煬帝無道,群雄並起,天下蒼生陷于水深火熱之中,至今戰創未平,災荒四起餓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一位仁愛文德的皇帝來與民休息。建成在軍事上雖略遜于世民,但多年來監攝朝政並無大的過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愛,非世民、元吉可比。朕百年之後,建成即位,則天下可多得數十載安寧,國庫充實小民富足。到那時楚王承明業已長成,掃蕩突厥揚我大唐天威,絕非難事。若是世民即位的話,那麼數年之內,北疆必然烽煙四起,如今連年征戰,國庫早就入不敷出。竇建德死了已經三年了,可山東諸州諸郡的人心依然向著他,百姓流離失所嘯聚山林者眾多,不要談賦稅,就是能安定下來朕已經心滿意足了。」
武德長篇大論,說得略感口干,喝了口宦官奉上的熱茶,繼續說道︰「總之,我大唐未來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讓百姓休養生息的文官朝廷,而非一個連年征戰不休的武將朝廷。」
封倫撩開袍子跪倒叩頭道︰「陛下遠慮,非人臣所能猜度,微臣欽佩之至。」
李淵嘆道︰「現在讓朕拿不定主意的,是如何處置世民。為保全他計,也為了讓建成日後能夠順利即位登基,朕想趁這個機會削奪他手中的兵權。可是如今突厥勢強,朕還指望世民能在驅逐突厥上助建成一臂之力呢。現在若是削了他的兵權,實在可惜了。」
裴寂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陛下若是左右為難,臣下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願為陛下解憂。」
皇帝很是意外︰「哦,說來听听••••」他實在沒想到裴寂居然能有主意。
裴寂道︰「說來也簡單,請陛下下敕,封秦王于洛陽!」
武德一怔,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懷疑問道︰「封秦王于洛陽?」
裴寂點了點頭,語氣肯定地重復道︰「對,封秦王于洛陽•••••」
「老兄弟啊!你這出的什麼餿主意,難道你不知道洛陽是世民一下來的,那里的文官武吏都是世民的人嗎?」李淵心說。
封倫抿了抿嘴唇,問道︰「敢問裴相,一旦封秦王于洛陽,你如何保證將來秦王會向太子拱手稱臣?」
裴寂笑了笑道︰「若封秦王于洛陽,就應裁撤天策上將府,恢復親王常制,勒定親王護軍數目,另加李世勣山東道行台尚書令,封魯國公,陛下百年之後新皇加封魯郡王,囑其世守河東。」
武德听畢,半晌未曾發話。裴寂的建議的確高明,封秦王于洛陽,卻削去了天策上將府凌駕百官之上獨立議政獨立掌軍的絕大權柄,勒定親王護軍數目,李世民的軍權即被削去大半。授李世勣大河以東軍政全權,封公晉王,將秦王的封地夾在李世勣與關中之間,以李世勣之能,足以鉗制得李世民動彈不得。
然而他憂心的是,萬一削去了天策府議政調兵之權,一旦北方強夷突厥南侵,仁厚敦儒的建成于兵事素非所長。而能征慣戰的秦王又沒有了調兵之權,到時候相互牽制,雖說避免了兄弟交兵,卻耽擱了抗敵大計。裴寂的辦法雖說應付內憂有余,消弭外患卻稍嫌不足。
皇帝想了半晌,揮揮手道︰「你們先退下吧!此事茲事體大,朕再仔細斟酌、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