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日,沈家的端午酒擺在了西郊草堂,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圍坐一院,原本寂無人聲的郊野也變得熱鬧起來。
姚淑宜親手剝了一個竹葉包成、五色絲線裹纏的菱米粽子,雙手奉與沈歷,笑說︰「恭喜大老爺,賀喜大老爺,新官上任頭一個節下,懇請大老爺多吃點,多喝點。」
沈歷瞧著她,笑說︰「太太,連你也來打趣我!」
雙蕊拍手說︰「娘親手剝的,爹一定得吃!昨天家里人太多了,咱們一家人都沒法子好好坐一起熱鬧熱鬧,今天一定要補上。」
雙瑤不由想起初五日家中的熱鬧情形。
記得昨天一大早就起來了,到上房請安時,才發現太太起得更早,已經指揮眾婆子將院子打掃了一遍,又拿了來家做客的內眷名單給她看,告訴她劉都監的太太愛吃蒸酥點心,得吩咐廚下早早備好;賀千戶的娘子愛說笑,見了面要多陪著聊聊;李縣丞的夫人四十多歲了,最喜歡穿白綾裙襖,真是老來俏。
雙瑤隨聲附和著,覺得母親近來待自己比從前更親。
難道是因為銀蓮那丫頭的事?當時親眼看到,太太把香爐放得很靠近桌邊,銀蓮端著茶盤過來,左手衣袖帶到了香爐,太太說了聲「糊涂東西,快扶一下,看看掉了!」
銀蓮本就在害怕,听見太太一叫,更加慌張了,也想不起先放下茶盤,就那麼一扭身,伸出右手去扶,結果香爐掉了下來,碎了一只耳朵。
當時太太眼皮也不曾抬,淡淡說道︰「毛手毛腳的,成什麼樣子。寧媽媽,讓她把東西收拾好了,還回莊子上去吧。」
銀蓮當時就跪下了,傻傻地分辯說︰「香爐擱的太靠邊,婢子這才踫到了,求太太開恩,饒了這次,別攆我出去吧。」
要在往日,雙瑤必然會幫她說一兩句話,然而那天,她一轉念間采取了沉默,只是靜靜坐著吃茶。
銀蓮很快被寧媽媽帶下去了,還能听見隱約的哭聲,最初她很不安心,覺得自己是壞人,然而在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她發現太太緊抿的嘴角,和看似的平靜面容下隱藏的決絕,她忽然醒悟到,處置銀蓮,絕不是一個臨時起意的決定。
那天夜里,雙瑤失眠了。
在輾轉反側之間,她听見外床的翠晚也在翻身,于是輕聲喚她︰「你也沒睡著?」
屋里頓時靜下來了。片刻後,翠晚囁嚅著說︰「對不起,吵到小姐了。」
「沒事,我今天心里有事,自己睡不著。」雙瑤索性盤膝坐在床頭,將被子拉至胸前圍著,「今天太太生氣,攆銀蓮出去,我也在場,其實那丫頭沒什麼大不了的錯。可是太太說了攆人,我,我沒敢違拗太太,也沒敢替她說話。」
翠晚窸窸窣窣起身,往包銀蓮花座的燭台上插了一支紅燭,點著了放在床前地平上,自己披了件小夾襖,坐在地平前一個小杌子上,低著頭不說話。
雙瑤忍不住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狠心?」
「不是的,」翠晚慌忙搖頭,「太太看看起來和氣,可心里很有主張,她決定的事,沒有人能改得了。」
雙瑤有些詫異,從沒想到有人會這麼評價太太,而且還是翠晚!要知道太太一向以菩薩心腸,脾氣溫和的形象示人,翠晚來的日子也不長,怎麼能看出這一點?
翠晚看她的神情,也覺得自己說的過了,忙掩飾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太太待下人很好的,我只是說太太很有主見。」
「太太前一陣子總叫你去說話,都跟你說了些什麼?」雙瑤不待她思索,忙又添了一句,「薇姨一直擔心小玉的事你還沒有洗月兌關系。」
翠晚不由自主「啊」一聲,月兌口說道︰「她怎麼知道!」
「就是說你確實跟小玉的事有關系了?」雙瑤挺直了腰,雙目炯炯地看著翠晚。
翠晚心慌意亂,躲開她灼灼的目光,低聲說︰「跟我沒,沒有關系。是太太放心不下。我手里沒有緞子,真的沒有,我早就扔了,真的,太太最近都不問我了,小姐一定要相信我呀,我什麼都沒說出去。」說著說著,竟然有眼淚撲簌簌地滑下。
雙瑤不由地慌了手腳,原本只是見她近來心神不寧,想套套她的話,沒想到把她嚇成這個樣子,忙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說︰「你別怕,我只是隨便問問,我相信你。」
翠晚抽噎了一陣,突然開口說道︰「其實小玉出事之前,我箱子里還放了一塊緞子頭,也是小玉屋里的,圖案是鯉魚戲水,我見顏色鮮亮,相拼一個百衲小蓋被給小姐用。那塊緞子,那塊緞子,也有很濃的麝香味。」
雙瑤「哦」了一聲,笑說︰「我當有多大的事呢!她的東西不都有那味道嗎?你扔了不用就行,怕什麼。」
翠晚打了個冷戰,身子又向床邊湊了湊,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字一頓,低沉卻又清楚地說道︰「可是,那塊緞子是之前銀桃從小玉箱子里挑給我的,小玉她並不知情。而且,那匹布料是小玉在川里時太太捎給她的,她拿著裁了小襖,出事前不久還穿過!」
雙瑤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待想清楚了,不由得背心一陣涼,連手也抖了起來。
難道這麝香,在太太送給小玉時就已經有了?
她頓時覺得呼吸急促起來,手心黏黏的,好像出了很多汗。一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翠晚低垂著頭,低聲說︰「我一閉上眼楮就害怕,太太她,不會把我也賣了吧?」
雙瑤不敢答應,只听見窗外微微的風聲,細細的蟲聲,聒噪的如同身處鬧市。
「你在發什麼愣呢?」雙蕊的聲音打破她的沉思,回過神來時,只見滿桌佳肴,一地燈火,沈歷和姚淑宜正含笑看著自己,手邊的雄黃酒已經冷了,翠晚拿著酒注子,正要重新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