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十二月時,已經下了兩場雪,多年未曾結冰的瘦西湖也結了薄薄一層冰。
清晨,一葉扁舟緩緩地從冰面上駛來,一路分開薄冰,慢慢駛向湖心,身後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恰如一條粉妝玉砌的花徑。
翠晚一彎身從內艙出來,冰冷的空氣凍得她一個激靈,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呵著氣溫暖雙手,慢慢走向船頭的風爐。
爐子上吊著一壺熱水,爐沿上烤著幾個山芋。翠晚小心的取下茶吊子,又把山芋撿進盤子里,緩步走向艙內。
「二姑娘。」翠晚叫了一聲,正坐在椅上茫然瞧著後面的雙瑤回過頭來,淡淡一笑。
「二姑娘,大少爺,山芋熟了,吃一點暖暖身子吧。」翠晚說著取過一個竹笸籮,動手剝起山芋皮,把剝下來的皮放在竹笸籮里。
沈應嘉趴在船尾,拿扇子柄輕輕敲著湖面的碎冰,聞言笑道︰「這東西不壞,二妹,你吃點吧,病了幾個月,好容易好些,別餓壞了,娘又該說我沒照顧好你了。」
「是呀姑娘,」翠晚笑道,「要不是大少爺求太太求了幾天,今天咱們還出不來了,好容易跑出來玩一天,姑娘要開心點才好。」
雙瑤勉強笑了笑,接過一個山芋,吃了一口又放下了,欲言又止。
沈應嘉退回來,隨手拿了一個山芋,笑道︰「二妹可是有話要問我?」
雙瑤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又去,低聲道︰「大哥,你明知故問。」
沈應嘉嘆了口氣,道︰「羅晉昨天放出來了,我去看過,胡子拉碴的,看起來老了好幾歲,跟先前那個翩翩公子全不一樣了。他家的人拉了一頭小灰驢把他接了回去。中間我趁人不注意跟他見了禮,說了句你讓我去看他,他沒有回話,只是笑了笑。」
「大哥,你為什麼要說是我讓你去見他?」
「我只是想,當初他肯為了你一封信出去,結果陷入陷阱,那麼他對你,他對你……」沈應嘉覺得難以措辭,轉而說道,「其實,我怕他誤會是你害他,所以才這麼說。但願他能相信你,不再怨恨你。」
雙瑤搖頭,淡淡說道︰「是不是我害的,這個很重要嗎?下手的是我的父母,跟我親手做的又分別嗎?經此一劫,羅家徹底是敗了。」
「听說他家把僕人全都遣散了,只留下幾個歲數大,做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還有就是伺候老太太的幾個丫頭。」
「羅晉回去之後,恐怕要受苦了。」
「听說他要去自貢,那邊不需要鹽引,而且之前他們投錢挖的幾口井還在,雖然還沒有出鹽水,可是據說有一口找人瞧過了,再挖兩尺就能出水。」
「大哥,你對羅家的事很清楚呢。」雙瑤微微一笑。
沈應嘉嘆氣︰「我也是心存歉疚,所以千方百計打听他家的消息,希望有什麼事的時候能夠幫上他們一把。」
雙瑤望著遠處冷清的山脈,低聲道︰「都是我害了他,害了他們家,即使他因此怨恨我,我也無話可說。」
「二妹,你不要再如此自責了,你的病才好,再這樣胡思亂想,難免思慮太過,傷了身子。」
「是呀,二姑娘,你得多想些高興的事,盡快好起來才行呢。後天就是大少爺的好日子,三姑娘又下了聘,春天就要嫁到衛家去了,兄弟姐妹們團聚的日子也不多了呢。」翠晚說道。
「世間事真是奇怪,不過幾個月之前,咱們跟衛家還一丁點關系都沒有,如今卻要做姻親了。」沈應嘉感嘆道,「只是衛雲霄這個人,我委實有點不放心,害怕他是個浮浪子弟,誤了三妹一生。可是父親和母親對這樁親事都很滿意,我根本勸不動。就是三妹也很高興,我真是想不明白,那日在鐵檻寺,她明明親眼看見衛雲霄是個什麼樣的人品,為什麼她還滿心歡喜。唉,我只怕三妹只圖一時面子上的好看,將來後悔莫及。」
雙瑤只覺心中一沉。明明當初衛家提親定的是自己,為這事自己還擔心了很久,怎麼幾番商量下來,忽然就成了雙蕊?是衛家對自己不滿意?還是母親對自己不滿意?
沈應嘉又道︰「衛家也太著急了,三妹還沒到及笄之年,照我的想法,最好是明年冬天,甚至是後年的春天再過門,家里準備的時間也充裕些,二來三妹年紀大些,也不會像現在一團孩氣,衛家家大業大人口眾多,各個房頭未必都是一條心,我真怕她嫁過去以後處不好關系,到時候受欺負。」
「你放心,三妹雖然年紀小,可是嘴甜心活,又與人為善,衛家的人不會為難她的。」雙瑤說道,「你看,我們當初都說好等明雪嫁了人就把翠晚給她的,結果她見我病了,就說翠晚一向伺候我最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就讓晴雪過去了,還留下翠晚服侍我。所以我想,大家都舍不得為難她的。」
「 嚓」一聲輕響,船頭觸到了一塊堅冰,頓時停了下來。
艄公高聲道︰「前面冰太厚,船過不去了。」
「我來,」沈應嘉笑道,「前日我見人用冰錘一路敲打,愣是在冰面上開出一條水路來,還好今日我也帶了錘子來。」說著一陣尋找,從桌下取出一把錘子來,興沖沖地走到船頭,不多時,叮叮當當的敲冰聲便響了起來。
「二姑娘,出去看看吧,也呼吸點新鮮空氣。」翠晚婉言相勸。
雙瑤點點頭,由她攙著,慢慢走向船頭。沈應嘉正敲的專心,每敲開一塊,艄公便點一下竹篙,調轉方向,小舟一點點擠進冰面里去。
雙瑤被冷冽的空氣包圍著,只覺心中一片空明,仿佛世間的煩惱都已經拋諸九霄雲外。
她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大哥,近來你有沒有去看過雪櫻姐?」
沈應嘉的動作一滯,半晌,悶聲應道︰「大概七八天前,我跟著家里去送糧米的人去過一趟,我還見到了雪櫻。」
「雪櫻姐怎麼樣?」
「很安詳,目光里全是平靜,即使見到我也沒有任何異樣。」沈應嘉覺得鼻頭酸酸的,眼前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人也胖了。穿著灰布僧袍,帶著灰色的僧帽。听主持師太說,雪櫻是庵里屈指可數的幾個會寫字的,所以主持師太待她很好。」
「大哥,你準備怎麼辦?」
沈應嘉一揚手,敲下一大塊冰︰「我不知道。我看她過的很好,起碼比在咱們家的時候好。或許,就是這樣才最好吧。」
「不,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在庵堂里怎麼會過得好?不如說是心如死灰罷了。大哥,等你中了舉,一定要把雪櫻姐救出來」
沈應嘉不答,只管悶頭敲冰。雙瑤靜靜站了一會兒,只得嘆了口氣。
不過是三四個月,大哥已經放棄了。原來一切傷害真的都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消失。
不,有時候甚至是飛快地消失。
可是,對于雪櫻姐呢?這種傷害是一輩子的,從今後,一個十幾歲如花朵一般的生命,就要掩埋在青燈古卷,掩埋在晨鐘暮鼓的枯寂生活中了。
「二妹,我想過了,這輩子,我恐怕是沒有辦法再跟雪櫻在一起了。」沈應嘉突然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還幻想著等我中了舉,自立了門戶,就把雪櫻接出來,還了俗,再娶她為妻。」
沈應嘉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目光中也有水色瀲灩︰「只是現在,我一天比一天明白,即使我能自立門戶,我也不可能再娶雪櫻了。後天我就要成親,我既不能給雪櫻妻子的名分,又不能讓雪櫻做妾,我們的緣分,已經到此為止了。」
「二妹,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答應你,只要我有能力,我一定把雪櫻接出來,送她回自貢,如果她不願意還俗,我就籌錢給她建一座庵堂,這樣就不怕有人欺負她了。二妹,我能力有限,也只能做到這份田地了。」
雙瑤嘆口氣,道︰「大哥,為什麼我們會落到這步田地?」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沈應嘉輕描淡寫了一句,回身又開始敲冰。
「我卻覺得,都是我們生錯了家的緣故。」
「二妹,你不可這麼偏頗。父母總有千般不是,總歸是他們生下我們,撫養我們,父母就算對別人不好,也從來沒有對咱們兄妹有任何不對。」
雙瑤不語,許久才說︰「我真希望我是個男人,那樣我就能離開這個家,到外面闖一番事業,那時才自有我的道理。」
「我倒是個男人,可是你見我很自在嗎?」。沈應嘉微笑說道,「我猜,人就是這麼回事吧。反而是像衛雲霄、周顯揚那種的,說不定比我們快活得多。」
艄公在旁,一字一句都听了去,心中疑惑萬分。只知道貧民百姓可憐,整日為衣食擔憂,愁眉不展,怎麼這些富貴人家的小姐少爺,一個個也這麼不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