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寧移步上前，略作端詳，微笑道︰「頭發怎麼梳得亂糟糟的？」
上弦月揪著自己散亂的小辮子，道︰「你不在，我自己只能梳成這個樣子。」
珞寧問︰「沒叫夢澈幫你梳嗎？」。
上弦月瞥了瞥嘴，道︰「我才不要她替我梳。」
「回房吧，我替你梳。」
黃昏的夕陽金紗一般地覆蓋在小院中。院中廊下，那微笑如風的男子牽著她的小手，夕陽在他們的身後拖成長長的剪影。
院門的槐樹下，一個紫色的身影靜靜地凝望，眼眸中幾分羨慕，幾分嫉妒。五月的槐花撲撲簌簌地飄落，花香四溢卻似乎沁不進她的心里。只有高大的樹影擋住了金色的夕陽，將她周身籠在一片影陰中。
上弦月的發已長過肩膀，發絲柔軟，烏黑油亮。桃木的梳子深沒入發絲中，緩緩地下滑。他的動作極柔、極輕。
上弦月透過菱花鏡看著他的眉眼、他那仿佛永遠不會消失的微笑、他干燥而修長的手熟捻地編出漂亮的辮子。
「看什麼？」他忽然開口問。
「看你呀。」她撐著手咯咯地笑。
「看我什麼？」
「看你的笑，月兒最喜歡珞寧的笑了。」
「是麼？那以後為了月兒我也得笑容常在了。」
「珞寧……」
「嗯？」
「你為什麼不責怪我？」
「為何要責怪月兒？」
「因為我答應過你，在金針靈咒沒有破除前不再彈琴。可是我今天卻偷偷彈了。」
「嗯，我听到了。月兒彈的很好，竟然連古曲《問天》都會彈。我直到十五歲的時候才會彈。」
沒有責怪，只有夸獎。卻反而讓上弦月原本僅有的一絲愧疚擴大，佔滿了整個心頭。
「珞寧，對不起。我下回保證不再偷偷的彈了。」
「月兒，頭還疼嗎？」。頭發梳好，他輕輕地揉著她的後腦問道。
「剛才彈的時候疼，所以彈到一半就停了，現在不疼了。你看，也沒滲血。」她分開後腦垂散下來的發，露出金針以證明自己真的無礙。
「不疼就好。先前是我管得太過，其實月兒已經是半大的人兒了，懂得把握分寸，知道適可而止。以後想彈的時候就彈吧，不用偷偷模模的。」
「咦？我真的可以彈嗎？」。上弦月的眼眸放亮。
「可以。但不能過，要像今日這樣適可而止。我相信月兒也一定能做到的，對不對？」
「嗯！」上弦月跳下了椅子，高興地轉了幾個圈，蔥綠色的裙擺兒如花般綻放。忽兒又拉著珞寧的手問道︰「珞寧珞寧，你說我今天彈得可好？」
珞寧笑意更濃，先前心中的悵然似乎也早已消失不見。
「我剛才說了，月兒彈得很好。但是彈琴不光需要技巧，還要用情。」
「用情？」上弦月有些不懂。
珞寧坐了下來，道︰「若說天份是與生俱來，技巧是後天勤習，那麼情則是伴隨著人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情之一物，說它簡單它又復雜；說它復雜卻又簡單。復雜點說，情分私情、大情。私情可以是父母親人之間的血濃之情，也可以是少男少女懵懂純真的心動之情，更可以是朋友知交之間的友誼之情；而大情則可以是對弱小之人或物的憐憫之情，又或是對家國天下萬事的關心之情。細之又細，繁之又繁，是以復雜。」
珞寧頓了頓，將上弦月抱到雙膝上，接著道︰「情之一物，有時會隨心而變，有時亦會隨著時間加深或沖淡。但歸根結底皆由心生，所以又簡單。而琴曲，有情曲、友誼之曲等等。也有悲傷的、有快樂的。不同的風格，不同的領悟就能奏出不同的效果。就比如方才你奏的那曲《問天》。那是上古先賢眼見世人受病痛、災害所迫，于是創出此曲。問天問天，問上天何以降難于世人，叫世人經受種種不幸。所以此曲奏時，即要心懷憐憫之情又需加雜著悲憤之意，方能發揮出此曲的精妙。以你現在的年紀，還無法領略，等你再大一些，閱歷再豐富些就自然能明白，到時再奏時便會達到另一層境界。」
這是上弦月第一次听到「情」這個字眼。她靜靜地听著，表情即有專注又有些迷茫。忽而擰眉蹙目，像是咀嚼他話中的深意，又像是在思考些別的什麼；忽而又舒眉淡笑，似懂非懂。
等到珞寧一番話說完，她又忽然問道︰「珞寧，我們之間又是什麼情？」
珞寧失聲笑道︰「你覺得呢？」
上弦月歪著頭想了想，道︰「雖然我沒有娘，可是你給我梳頭時我卻感覺好像是娘在身邊。我犯錯時，你從不罵我，只是說些道理給我听，叫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那個時候我又覺得你就像是秋城主教導晚兒時一樣。這樣說來，我們之間是父母跟孩子那樣的親情嗎？」。
珞寧道︰「親情並非只存在血緣之間，所以你這樣說也不錯。」
上弦月卻搖頭︰「女兒總有遠嫁的一天，兒子也會因故離家。但卻我不想離開珞寧。」
珞寧失聲而笑︰「可是我們的月兒總有一日要嫁人，不能永遠守在這所小院中。」
上弦月問︰「那如果我永遠不離開珞寧，珞寧會厭煩月兒嗎？」。
珞寧刮了刮她的小翹鼻，溫婉地笑︰「珞寧永遠不會厭煩月兒。只是，雛鳥的羽翼總會有豐滿的一天，那時就該展翅離巢，去尋找自己的伴侶，築建自己的新巢。」
上弦月咬著手指低頭思索了一陣，忽兒又仰起了頭，一本正經地道︰「珞寧，等我長大了就嫁給你吧，這樣我就不用飛走，就能永遠留在珞寧身邊了。」
珞寧「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且越笑越大，直笑得眼淚都擠出卻還是停不下來。
上弦月卻沒有笑，反而是瞪著大眼楮極為認真地看著珞寧，問道︰「你為什麼笑？」
珞寧張了張嘴，話還未出口笑聲又起。直到看到上弦月臉上有怒容顯現時，他這才收了笑，「你還不懂何為嫁人就將終身定了？等到你長大了，我都成老頭子了，那時就該月兒嫌棄珞寧。」
上弦月拼命地搖頭，小手抬起，賭咒發誓道︰「只要珞寧不嫌棄月兒，月兒也永遠不嫌棄珞寧。此心永不變，否則就叫老天罰月兒永遠得不到幸福！」
「傻月兒。」珞寧揉著她的頭，分明是稚子之言卻叫他心中有股說不出之感。
「罷罷罷！不說這事了，月兒昨夜不是想學認琴譜嗎？現在教你可好？」
「嗯！」上弦月高興地點頭，將先前的事拋諸腦後。
夜幕漸漸拉下，燭燈亮起取代了天光。
國喪期間，上弦月很老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秋晚兒、秋晨兒都已被秋皓接回府去，少了玩伴，倒讓她能專心學業。
她上午跟珞寧學認琴譜，而後再補從前落下的課。認譜初期還有些晦澀難懂，但入得門後便覺樂趣無限。
用過午飯珞寧必要午休，且一睡總是要到天黑方醒。上弦月就在這段時間內練字。
她最不耐煩的就是練字。端坐在桌前，挺腰收月復，手腕半懸，靜心凝神。一寫至少是一、兩個時辰。枯燥且不說，起初她會將墨沾到袖口、臉上，極為難受。好不容易寫完的字，待看時不知何時已滿紙墨點。但珞寧每次看到她交上來的字時，總會笑著夸贊幾句。哪怕是滿紙歪扭的字體，哪怕是墨點將字都染花，他都不曾責備半句。
晚上，她有時會坐在廊下靜听珞寧撫琴，有時會翻翻楚星昕送她的那本《兵韜》。楚星昕在離開時曾說過，將魚雁往來，可是這幾個月來卻連信的影子都不曾見著過。秋晨兒為此郁悶了很久，上弦月雖也有些失落但到底是孩子心性不久就拋到腦後。只是在翻書的時候，偶然想起那個總是喊她「小猴子」的男孩子時會有淡淡的想念，一閃即逝。
一個月時光很快便過去了，街市重新開市，書院也復了課。國喪並未給小城帶來太大的改變，也沒有誰會真的沉浸在先帝駕崩的悲傷中。反而為開市而歡欣雀躍。孩子們也為能重新見到同學而高興。
愁雲籠照的只有秋皓。他早就暗中派出幾撥人到楚城打探朝中的消息。眼下派出的人亦已回來，帶來的消息說不出是悲還是喜。
____________________新月@卷尾________________
一個多月的時間，朝局已基本穩定。不知新君到底使了何種手段，竟能讓手握兵權的四皇子乖乖地交出了兵符。七皇子、八皇子在朝中雖有勢，但沒有四皇子兵力的相助，也根本強硬不起來。
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的罪刑也已在國喪期滿後定了下來。謀反之罪雖重，但念其為先帝血脈，特免其死罪，貶為庶民，幽禁在天牢。至于三位皇子身邊的心月復、親人或殺、或拘、或流放。秋皓雖也算與二皇子有親，但並未卷入此事中心，所以沒有受到太大的沖擊。這讓他在暗暗吁口氣的同時又不禁為二皇子悲慘的下場而痛心。
「生于皇族富貴濤天，然而一朝至九重天跌落，卻落得如此淒涼的結局。二皇子雖保得一命，但以他那樣高傲的性子，後半生只能在天牢中渡過，這實在是……哎！」秋皓連連嘆氣。
珞寧勸道︰「人各有命，城主也不必過多傷心。」
秋皓道︰「我始終覺得以二皇子穩重謙厚的性子不會行謀逆之事。即便真有其事，也斷不會將龍袍、皇冠、兵器之類的藏于自己的府上。這不明擺著就是留人把柄麼？」
珞寧道︰「自古以來，真反假反，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將來青史之上作何記載，也只有當權之人一語定論。我們就算再清明，也于事無補。」
秋皓苦笑幾聲，道︰「現在說確實無用。想我秋皓不過只是楚靈國大大小小三百多位城主中的一位，本就人微言輕，平生又自命清高不願攀附權貴，如今一出了事就只能干著急。」
珞寧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人平日里與朝中人往來的少，連二皇樣樣有權勢的親戚，若非是當初為楚星昕那孩子只怕也不會有太深的交往。正是因為如此，在此次事件中方才能免受牽連。」
秋皓道︰「年輕時總想入仕，為己、為民、為榮耀家族。待真的入得其中，方才知道當中的爾虞我詐、風雲詭變。今朝堂上官，他朝或許就淪為階下囚。」
珞寧道︰「城主此次雖未受牽連，但日後想平步青雲怕是不能夠了。」
秋皓道︰「能安居于此我已心滿意足，旁的也不作妄想。況且如今朝局之復雜，實非我能從容應對。旁的也就不說了，單就那位新君的心智、手段都非常人可比。一方面拘皇子、削兵權；另一方面又保其性命，減少誅連。可謂是恩威並施。」
「但願陰雲就此散盡。」
珞寧轉身幾步，伸手一推。「吱」的一聲，大片的陽光穿窗而過，將他的整個人都籠在一片輝煌中。窗外的天空碧藍無雲，偶有飛鳥倉皇飛過，化作黑色的小點消失在天際的盡頭。好一個明媚的天，好一幅生動的畫卷。只是不知這份明媚能持續多久？
遠處傳來稚子銀鈴般的歡笑聲，那是來至于花園盡頭。
鮮花叢生、蝴兒飛舞，上弦月、秋晚兒、秋晨兒三個孩子就在花叢中穿梭，手上拿著繡花的紈扇，笑著、跳著，撲蝶弄花。那明媚的笑連陽光都要黯然失色。珞寧微擰的眉頭在那一瞬間舒緩輕揚，唇邊不自覺地蕩起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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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急著趕去上班沒有更，晚上補了一些，就合為一章吧。哎，悲劇的是，早上還是遲到了，這個月已經遲到三回了。我的全勤獎啊……
第一卷《新月卷》至此連載完畢，明天開始將連載第二卷《弦月卷》，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