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寧一夜未睡,不光在奏琴,更因那事攪得他心緒不寧。他極力地想要克制自己不去多想,卻怎麼也收不回心緒,以至于連琴音都幾度走偏。不過只是一夜之間,過往的一幕幕盡都在眼前過了個遍。
初相時她逢頭圬面地縮在雪窩里,瘦小的身形任憑別人怎麼打她連哼都不哼一聲,只顧著吃那個已被污漬染髒了的包子。狼一般的眼神不信任任何人,警惕地望著周圍。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她的這個眼神叫他心疼不已,直到多年後依然難以忘記。
雪夜里,她遠遠地站在梅樹下,靜靜地听著他的琴曲,眼神里有痴迷的神色。
穿上他送的綠裙子時,她明明心里歡喜,卻還板著個臉不露一絲笑意。
秋皓的生辰宴上,她小小的身體擋在他的面前,對姽道︰「放過珞寧,我的陽氣給你!」
犯了錯時,她垂著頭,站在他面前滿含歉意地道︰「珞寧,我又錯了,對不起。」
坐在他的膝蓋上,她仰著小臉,一臉認真地對他道︰「珞寧,等我長大了就嫁給你吧,這樣我就不用飛走,就能永遠留在珞寧身邊了。」
……
一晃眼間,原來他們之間已經發生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事。雖已隔多年,但此際想起,卻是如此清晰,清晰的如同昨日發生的一般。
她于他,到底是什麼?是女兒?是知音?還是……
「吱」門開了,鈴鈴的聲音傳入內來,「寧,吃早飯了。」
他抬頭看了眼窗外,這才注意到原來天已大亮,桌上的燭台不知何時已經熄了。只留下斑駁的蠟淚凝固在青銅燈座上。
「我去洗把臉,你去喊月兒吧。」他站起身來,幾步走到面盆前,將毛巾在水中沾浸後就敷到臉上。冰冷之感瞬間從臉上蔓延開來,他禁不住堪堪打了個冷戰。
「寧,怎麼用昨夜的水洗臉?我再去給你打盆熱的來。」夢澈要端走,卻被他攔下︰「你先去喊月兒吧,我自己會去打。」
水冷,正好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一想就會有不該有的念頭產生。
夢澈沒有走,淡淡地道了一句︰「不用喊了,月兒走了。」
「走了?什麼意思?」珞寧的手還浸以冰水,忘了拿出,卻似乎已感覺不到冷。
「我昨夜看到她離開,還背著包袱也許短時內是不會回來了。」
「 當!」銅盆落地,水濺了一地,也濺濕了珞寧雪白的袍擺。他卻什麼也顧不得,轉身就往上弦月的房里奔去。
昨夜她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一字一句都是真情表露。
她的房里果然空空如也。窗子還如昨夜一般敞開著,寒冷的晨風不住地撲打垂下的床幔。窗邊的琴桌上,那架上弦月最喜愛的古琴還留著。金色的晨光淡淡地籠在琴身上,說不出的寂靜。只是那雙曾撫動琴弦的手,那個曾住在此處的人,已不在。
「她帶了衣服,也帶了錢,你也不需……」夢澈剛出言相勸一二,卻被珞寧打斷︰「你昨夜即看到她走,為何不攔?」
一向溫和的眸子,此時卻變得冷厲,冷厲得讓夢澈深感陌生。
她道︰「我攔了又如何?那丫頭固執起來跟你一樣,十頭牛都拉不回。再說了,眼下讓她離開一段時間倒也好。難道你真的想父女?」
那二字刺得珞寧心頭一震,道︰「你,你都听到了?」
夢澈冷笑︰「這院子統共也就巴掌大小,我的精神力本就超乎常人,想听不到也難。」
珞寧什麼話也未說,轉了身就要往外走去,卻是夢澈身形一閃擋住了他的去路,道︰「你想到哪里去?」
「當然是找她回來。」他推開她,抬步便要走。
夢澈道︰「找到了呢?讓她繼續在那不該有的感情里越陷越深?珞寧,你知道不知道,有時候你對一人太好,反而是一種錯。因為你這種錯,才讓月兒愛上你。試想,哪個女孩被你如此呵護,能不動心?你若真是為她好就不該去找她。等時間一久,或許她的感情就會淡去。」
她的話像是釘子,一字一釘地將珞寧的雙腳釘在原地。
原來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沒能早些發現這些異常,沒能早些撥亂反而。非但如此,甚至連他自己也生出了不該有的感情。
夢澈又接著道︰「當年流浪的時候她都能挺過來,何況現在她已經長大了,會照顧好自己。你不能總將她看作小孩子,束在腰間。」
仰頭望天,一輪紅日已攀上屋脊,陽光並不暖,但卻有些刺眼。刺得珞寧的眼楮竟微微有些濕潤。沉默了良久,長吁一口氣,他終于道︰「我知道月兒長大了,可是我還是放心不下呀。外頭不比弓月城,萬一她遇到了解決不了的難事該怎麼辦?夢澈,去給準備馬車吧。我要去找她回來。」
「寧,你……」
「不必多說了,你若不想去我自己一個人去也行。」
「你……哎!你知道那瘋丫頭去了哪里嗎?天下何其大,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你又能到哪里找?」
「去良丘城。月兒無親無故的,只有晚兒這麼一個朋友,所以一定會去找她。」
雖有明媚的陽光,但氣溫極低。道上的積雪已凍得實實的,車 轆壓過「嚓嚓」的聲響,像極了病入膏肓者的申吟聲。
車是牛車。上等人用獨角獸代步,中等人用馬車,而地位低賤又貧窮的則只能用牛車。
老黃牛的鼻孔里「撲撲」地噴出的熱氣一到了空氣里便迅速地凝結成了白霧,像是老大爺旱煙桿里冒出的煙。牛後拉著的是簡陋的板車,因天氣寒冷主人又在車上豎著釘了幾個板,搭成了簡單的車廂。
碎花的藍色厚布簾在寒風中一蕩一蕩的,車簾撩開,露出一張臘黃的女人臉,向坐在外頭趕車的漢子,問道︰「栓兒他爹,這是到哪了?」
那漢子剛過四十,發已半花,顯得十分老相,回道︰「剛過了張口村。」
那女人瞧了瞧四下,但見蒼茫白雪一片,無邊無際,只隱約有幾點被雪覆蓋的房影,以及路邊伸展著枯枝的老樹。嘆了口氣,道︰「才過張口啊,怎麼感覺走了老遠了?」
栓兒爹道︰「雪天路滑,不敢走快。栓兒他娘,外頭冷得緊你還是回車里再打個盹。」
栓兒娘打了個哆嗦,又回到車廂里。
車廂並不算狹小,但里頭堆滿了獸皮,栓兒娘只能半蜷著身子。好在擁著獸皮,倒也暖和。旅途勞累,車子又一搖一晃,催人入眠。她的眼皮才將將闔上,便有細微的酣聲傳來。
還未睡著,怎會有酣聲?女人心頭怪異,睜開眼,凝神靜听,只聞那酣聲極輕極弱,一波一波的從獸皮堆里傳來。
難道說獸皮堆里還夾了只小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