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突然朝著預料之外發展,叫上弦月有些措手不及,一時語塞。
崇華夫人又道︰「現在你可以老實地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去的?那個叫綠汐的丫頭現在去了哪里?還有你去而復返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麼?!」
該來的總會來,該躲的也躲不掉,上弦月暗自咬了咬牙道︰「我說過,我想過人上人的生活。你也該知道,小小一個弓月城里的琴師,即便不窮,但又能富貴到哪里?更何況,自弓月城城主換過之後,我們的日子也大不如前。我不甘心如此,所以才離開弓月城,到外頭闖一闖。可是世事艱難,遠不及我原本想的那麼好。但若是到了頌音閣就完全不一樣了。到這里的客人個個都是極貴極富之人,出手大方且不說。若能攀得些關系,一生即有可能改寫。事實就是如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罷。」
她暗舒了口氣,又繼續道︰「至于怎麼逃出去的,這其實很簡單。我不過是模清了守衛們的作息時間,選了個恰當時機,在他們的飯里下了些迷藥,叫他們短時間內睡著。當然犬靈也是一樣,你該知道犬靈最為貪吃。下午寅時又是它們靈力最弱之時,本就無精打采。我再偷偷丟些下過藥的肉,然後趁著它們睡著的那會兒功夫逃了出去。」
張媽問道︰「真是如此嗎?為何我們在審問守衛時,他們都不承認睡著過?還有你的藥又是從哪里來的?」
上弦月道︰「逃走了人,已經是罪過了。若是再叫人知道他們竟然在當值的時候睡著過,那豈不是罪上加罪?若我是他們,也會抵死不承認。至于藥嘛,我恰好懂一些藥理知識。知道羅銀草的根混以車連子的葉、紫浮萍的葉配成的迷藥無色無味,連靈犬也嗅不出。你們若還不信,可以叫人到西門旁的樹叢里翻翻看。我當時用來裝藥的瓶子就丟在那里。」
既然回來了,當然也料到她們會追問她逃走的方法。她自然不能將夢淵說出來,而唯一能解釋的說法就只能是在飲食中下藥。
夢澈精通醫術,她多年耳燻目染,多少也懂得一些藥理知識,知道如何制成迷藥。而羅銀草、車連子、紫浮萍是生于冬季的植物,大戶之家多植于庭院做景觀點綴。頌音閣中自然也有。
至于那個丟棄在西門旁的瓶子,則是上弦月在回來之時趁人不備偷偷丟下的。此次回來,雖然有些冒險,但若無萬全的準備豈能騙過精明如狐的崇華夫人?
她解釋得順暢,張媽派人到西門外找了一圈,果然找到那個小瓶子。
崇華夫人道︰「最後一個問題,綠汐在哪里。」
上弦月道︰「我半途回心轉意,可是綠汐卻不願意再回來,就出了城。具體的去向我倒不知道。」
張媽道︰「你以為你這樣說就能包庇她嗎?」。
上弦月道︰「我確實不知。你們不信,我也無法。」
正在這時,又听屋外有婢女稟道︰「夫人,綠汐回來了。」
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卻讓上弦月如遭雷殛。
沒多會兒綠汐便怯怯懦懦地走了進來,一進來就撲通一聲跪下,又磕頭又討饒。
崇華夫人依然在笑,笑著望著上弦月。
上弦月瞪著綠汐,目光中有恨——恨其不爭!你可知逃走有多麼不易,你可知回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可是那恨又漸漸地轉化為憐惜——憐她的善!明知逃走的不易,明知後果的嚴重,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回來了。傻呵!不傻,又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崇華夫人笑道︰「好一對姐妹情深,好一出感人肺腑的戲碼。可惜啊可惜,你們卻選錯了觀眾。」
柔美的聲音,說出的話卻是那麼冷酷無情、尖酸刻薄。
她把玩著自己的青絲長發,媚眼如絲地笑道︰「張媽,私逃者該如何處置?」
張媽冷冷地道︰「依頌音閣的規矩,私逃者當以亂棍打死。」
綠汐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仿佛是秋風中的枯葉,下一瞬就將凋零。她用顫抖的聲音道︰「一切都是綠汐的錯,夫人饒過月兒處死綠汐吧!」
怯懦的聲音,決然的話。
從決定回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後果有多麼嚴重。可是還是要回來,她不忍心見月兒獨自面對一切。她回來了,月兒的罪便會輕一些,夫人便有可能饒過她的命。月兒才有可能做她想做的事。哪怕要因此賠上自己的命,她也甘心。只因為月兒是唯一一個都會她如何去掌握命運,如何讓自己黑暗的人生活出光明的人!
這個時候,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見到這一幕也該微微動容。可是上弦月非但沒有任何感激的神色,反而冷笑了起來。
她冷笑著道︰「可笑的丫頭,別自以為是了。憑你也配為我擔罪?哼!告訴你,若不是看你可憐巴巴得,我又順手這才帶你走,你不需要你領我什麼情!」
轉而又對崇華夫人道︰「以夫人之精明,想必不會做賠本的買賣吧。」
崇華夫人道︰「你想說什麼?」
上弦月道︰「新進的一批少女中,以綠汐的姿色最佳,綠汐又精通琴、棋、書、畫。日後定然會成為頌音閣中的名妓,更會有大批富家公子為她一擲千金。夫人是生意人,利字當頭。當然不會為一時之氣,而壞了一棵搖錢樹。」
崇華夫人道︰「不錯。像這丫頭的姿色可不好找,我當然舍不得處死。可是你……」
她的語氣忽然一變,變得陰冷而無情︰「你太過精明,心機太深。你該知道太精明的人通常也活不久。而我也決不允許你這樣的人留著。」
「夫人!」綠汐听出那話中之意,驚呼出聲。
崇華夫人的臉色卻異常的陰冷,一字一頓地道︰「拖下去,亂棍打死!」
「夫人饒過月兒,饒過月兒,處死綠汐,處死綠汐……」綠汐的頭即便是在磕在地毯上,依然砰砰地悶響。
可是,根本無用。
已有人應聲而入,架著上弦月就往外拖。綠汐又急急地想去拉上弦月,卻被人按住,任她如何嘶喊、掙扎都只是徒勞。
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雙眼,可是眼淚在這一刻顯得那麼的無力。
門外傳來棍捧打擊的聲音,一下一下。起先並不聞求饒、慘呼的聲音。可是未過多久,便能听到壓抑的悶哼聲,似乎是受罰的人極力忍受著不讓自己喊出聲,可是在巨大的痛苦之下還是忍不住哼出聲來。再後來悶哼變作慘呼,一聲高過一聲,每一聲都仿佛是一個釘子死死地釘進綠汐的心里。
「饒了月兒,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喊到後來聲嘶力竭、驚懼交加下,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直到離開西格丁幾百里後方才不見冰雪鋪地的場景,可是氣溫還是有些冷,呵氣成霜。
行駛的車廂內,秋皓已換上了干淨暖和的厚衣,面須也收拾得干淨妥帖。只是那晦暗的眼神,時時生愣的表情,絲毫尋不到當年的氣度。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可是那神情仿佛已是龍鐘之年的老者。
珞寧寬慰道︰「秋大哥,放心吧。我們一定能救出晚兒和晨兒。」
夢澈也笑道︰「有我們在,還怕救不出人?皇宮雖然戒備森嚴,但也總有法子能進。」
秋皓低嘆一聲道︰「我相信你們。我方才只是想到了綺晴,所以有些走神。不礙的,不礙的。」
他嘴里說著不礙,可是那悲傷的神色,又豈能瞞過人?
珞寧道︰「逝者已逝。生者若是過多的悲傷,會令天上的亡靈難安。只有你好好地活著,照顧好晨兒和晚兒,才是對夫人在天之靈最大的告慰。」
珞寧說得道理,秋皓又何嘗不知道?只是這份痛苦太深,難以屏除。
隨著車子行駛的震動,車簾也一晃一晃,外頭的天空隨之一現一隱。濃密的雲層遮蔽了陽光,蒼穹一片昏暗,一如他此時的心境。
「初相識時,我只是一介布衣。家中經商雖有些積蓄,但地位低下無人看得起。可是綺晴卻從來沒有嫌棄過我,她放棄王孫貴族的追求,不顧家里的反對執意與我結為連理……」他喃喃地敘述,是講給珞寧听,也是講給自己听。一遍遍地懷念的,不光是往昔的歲月、往昔的人,還有那難割難舍之情。
初見時的佳人如玉;成婚時龍鳳燭下羞怯的眼神;生下女兒後蒼白卻帶著喜悅的面容……
多少年了,原以為愛情已被時光沖淡,生活只剩下家長里短的鎖事,再不復當時的激情。可是直到失去時,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生活中的一點一滴竟都在不知不覺中滲入骨髓。原來,愛情竟然可以如此冗長。
可是,人卻已逝去。因為他的無能,她險些被抄家的官差污辱,憤然撞牆而死。那樣的決絕!
「對不起,秋大哥。珞寧還是晚到了一步,否則夫人也不會……」縱然珞寧有滿月復寬慰之言,可是那些話到了此時盡都顯得蒼白無力。
秋皓搖了搖頭,嘆息道︰「我只恨自己呀。其實我一直對不起她,我的愛也遠不及她深。當初,我雖對她一見鐘情,可是在遭到她家族的反對時,我卻生了退怯之心。而她為了我卻不惜以死相逼,與家里決裂。後來我雖娶了她,可是總感覺她處處高我一頭,心中隱隱有自卑之感。除了那次被狐靈所惑外,我一生未納過妾,旁人都只道我們夫婦鶼鰈情深。卻不知,其實我在成婚的當年就偷偷納了一房小妾,只是不敢叫夫人得知,所以將小妾安置于弓月城外的一個小村子里。」
「什麼?你竟然納過妾?!」夢澈的聲音很是驚訝,轉而又憤憤不平地道︰「果然,天下沒有不偷腥的貓。」
要知道從前在弓月城中,秋皓絕對是痴情男子的代表。若非痴情,如何能以城主之尊只娶一妻?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妻子生產時傷到了身子,無法再受孕,旁人勸他為續香火也該再娶一房時,他卻斷然拒絕。沒有想到的是,原來他早已安了外室。只因藏得隱蔽,所以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