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寧以目示意夢澈不要多言,然後問道︰「秋大哥,後來呢?」
他知道秋皓此時需要的是傾訴,而不是過多的責怪。
秋皓已然昏濁的雙目中慢慢地溢出清淚,深吸了口氣,這才又道︰「她叫巧翠,是個農家女子,跟夫人是完全不同的性子。第一眼看到她時,她就提著籃子站在田邊,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已有妻室,可是她從來不爭什麼,只是靜靜地等候著我十天半月去瞧她一眼。盡管我並不愛她,可是從她身上,我能得到體貼、溫柔,還有那屬于男人的自信。再後來,她病了。那時正是年關,除了公務繁忙外,也需要在家陪妻女。等到我抽出空趕去看她的時候,她已撒手人寰。听她身邊的婢女說,直到閉眼的那一刻,她還在盼著我去看她。今生,有兩個女人如此愛我,可是我卻都辜負了。夢澈,我很混帳是不是?」
夢澈直言道︰「是,你很混帳!不僅混帳,還自私!」
珞寧喝道︰「夢澈!」
秋皓淒然道︰「你罵得對,我是混帳,自私的混帳!向來只考慮到自己。若不是自私,我不會貪戀巧翠的溫柔,而誤她一生;若不是自私,我不會辜負夫人的情意,反而嫌她過于強勢;若不是自私,我更不會叫晚兒有爹難認!」
夢澈更驚︰「晚兒她……」
秋皓已是老淚縱橫,顫聲道︰「晚兒是我和巧翠的女兒!」
珞寧遞上了帕子,不問不語。神色淡然,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驚訝。
秋皓抹了抹淚,又道︰「巧翠死後,我心生愧疚,更覺得對不起晚兒。所以就想將她帶回身邊,可是我又不能把實情告訴綺晴。就編了番謊話說晚兒是我在外頭撿的孤兒。晚兒當然也知道,可是她小小年紀卻異常懂事,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晨兒欺負她,她也是悶聲不哼,默默忍著。我辜負了夫人,辜負了巧翠,對晚兒也未盡到父親的職責。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壓抑了太久的事,直到此時方能講出。可是縱然能得到一時的宣泄,良心上帶來的譴責卻源源不斷。
若知今日,可會重復當初?
淚在流,流出的是悔恨。
可是再多的淚,再多的悔恨也挽不回曾經的遺憾。逝去的人終然逝去,留下的遺憾只能相伴一生。
珞寧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的淚已淌不出,直到他完成了宣泄輕吁了口氣。珞寧才道︰「秋大哥你也不要過于自責,我想她們都從來沒有怪過你。」
秋皓搖頭道︰「夫人若知我背叛過他,豈會不恨我?巧翠雖然一直未說,但她連死都未能見上我一面,豈會沒有怪?晚兒這些年一直背負著養女的身份,豈會不傷心?」
珞寧道︰「晚兒應該知道,你之所以不願承認她的身份,是怕夫人那樣的性子容不下她。能與親生父親長久相伴,相比之下名份又算得了什麼?晚兒一向聰慧,豈會不懂得這層道理?正因為她諒解你,所以從來不跟她姐姐爭什麼。而巧翠,雖然她一生都在等待。可是能有一個可想可等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你能將晚兒領到身邊,這也算是對她最大的彌補了。至于秋夫人,我想以夫人的聰明,應該早已知道此事。」
前頭的話,還可當作珞寧的寬慰之言,但最後一句卻是大大出人意料。
還不等秋皓開口,夢澈便已搶先問道︰「寧,你怎知秋夫人已知道這些事?以秋夫人的脾氣,若真知道還不掀翻了天?」
珞寧道︰「我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我早就知道晚兒是秋大哥的親生女兒。」
秋皓雖知道珞寧絕不是那種無的放矢的人,可是听到這樣的話,還是大為驚訝︰「你是如何知道的?晚兒告訴你的?」
「不是」,珞寧道︰「很多事,只要細細地觀察過,總能看出蛛絲馬跡。或許是因為秋大哥你對巧翠心懷愧疚,所以對晚兒特別的好。那種好,絕不像是養父對養女的好。也許你自己不知道,你每每看晚兒時,目光中所透露出的只有滿滿的愛,而非憐惜。我後來又觀察過你看晨兒時的目光,那目光中雖也有愛,但並不及對晚兒的愛那樣深。依常理來說,父母對親生之女總是要好過于沒有血緣關系的人。這種好,或許在物質上並沒有太大的體現,可是總會在別的地方流露出來。比如眼神。很多時候,眼神才是最誠實的,再如何偽裝也騙不了人。不過那個時候,我並不敢妄下判斷。但是後來隨著晚兒一天天的長大,她的容貌卻是越來越像秋大哥你。脾氣稟性等等也有諸多相像之處。依這些,我猜到你們是血緣至親並不是什麼奇怪之事。」
秋皓失神地笑道︰「原以為我能瞞過所有人,可是最後卻發現原來我誰也沒能瞞過。你我雖是知交,但從前我公務繁忙,你也要教授琴樂,一月中難見一次面。即便如此,你尚且能看出這些,綺晴日日與我同處,自然也早就知道了。難怪她初起對晚兒很好,衣食起居都親自過問,後來卻日漸冷淡。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以她的脾氣為何會容忍下去?」
珞寧道︰「很簡單,因為太愛。開始她或許被蒙在鼓里,可是隨著晚兒一天天的長大,她當然也能看出。只是那時,巧翠已死,晚兒也已長大,而你再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她若是在這個時候揭出一切,難堪的是你,損壞卻的是你們的夫妻之情。所以她忍了,不給你難堪,不損壞夫妻之情。再驕橫的女子總有成熟的一日,而夫人這份成熟,只能來源于愛。」
秋皓愣愣地听著,恍惚間想到當日她咽氣時拉著他的手,對他道︰「我以前恨過你,可是現在不恨了。若有來世,我依然願為你的妻子。」
那時,他悲傷之下未能听懂她話中之意。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竟是這樣!竟是這樣!
「綺晴!綺晴!你好狠啊,好狠……綺晴對不起,對不起……」堂堂男子,此刻卻伏著車壁如同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來。
到頭來,他傷得最深的還是她!他最愛的綺晴!她說,她不恨他。可是他呢?他如何能原諒自己?
什麼是殘忍?此時此刻,于秋皓而言,世上最殘忍之事是她當初的寬容!
越是寬容,越是顯出他的自私;越是寬容,越是叫他悔斷了腸子。這種悔痛加交之感,就如同鐵鏈緊緊地纏繞著他的整個身心,然後又一點點地抽緊。這痛苦,遠比利刃刺心更痛苦百倍!千倍!
琴聲在哭聲中悠悠地響起。
珞寧額間六芒星再現,瑩綠的琴弦在他的身前浮現。他的臉上有悲傷的神色,可是奏出的琴曲卻溫婉動听,不徐不快,仿佛是初起的朝陽一點一點驅散長夜的黑暗。
琴音驅散的又豈止是黑暗,還有籠在秋皓心頭的悲傷、悔恨,那無形的鐵鏈也在琴聲中漸漸地松開。
淚收、泣止。
秋皓茫然地看著他對面光禿禿的車壁,淡淡的笑浮現在臉上。
「綺晴……」面前分明是車壁,可是看在他的眼里,卻幻化出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
琴聲中,他忘了時光,忘了種種的不幸,他只知道自己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少男。
六月的雨說下就下。
綠水岸、楊柳下,他狼狽地躲雨。一側眸就看到了她——撐著油紙傘,一襲紅色的紗裙如嬌艷的牡丹盛開在雨中,叫人一眼望見就再難側目。
「小姐,可否借你的傘避一避雨?」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鼓足了勇氣,憋紅了臉說出的話。話一出口,他就開始暗暗後悔,怕會唐突佳人。
可是她非但未驚,反而咯咯地笑︰「瞧你一身的濕,真像是落水的狗兒。」
美麗的少女,燦爛的笑容。雖是雨季卻叫人感覺到陽光的熱烈。
「我叫綺晴,取意為燦爛美麗的晴空。你要記得!」
……
「我決定了,我要嫁你!」
……
「沒有人能拆散我們,沒有人!」
……
「這輩子你只許愛我一人,別的女人你連看也不許看,听見沒有?」
……
「我們的女兒生于清晨,我們就叫她晨兒吧。希望她一生都如朝陽充滿鮮活的生氣。」
……
「若有來世,我依然願為你的妻子。」
……
「若有來世,我也依然願意娶你為妻。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喃喃聲中,秋皓已闔上雙目倚著車壁沉沉睡去。夢鄉里,有他最愛的人,不離不棄……
琴聲緩緩地停下,琴魂在瑩光一閃後,消失不見。
珞寧抬頭,凝視著那個已然熟睡的知交,低低地嘆道︰「原以為道出一切能讓他的傷痛減退,不料卻事與願違。哎,還是我想錯了。」
夢澈道︰「寧,你又何必自責。若無當初的因,又豈會有如今的果?」
珞寧道︰「確實啊。一步步走到如今,無論是他,還是秋夫人,其實都有錯。秋皓若不是自卑作祟,秋夫人若能適當軟一些,他們應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只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事情已經發生,傷害也已造成,改變不了。我也只能用琴聲撫平他現在的情緒,其余的只能讓時間去沖淡。但願時間真能沖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