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鐘為千古名琴,一般的樂師即使對此琴有所耳聞,但能認出此琴的卻是少之又少。而僅憑遠觀一眼,就能認出者更是天下鮮有。若說柳亦真先前還有幾分輕視,那麼現在這份輕視就已蕩然無存。
珞寧謙虛道︰「在下少年時,曾在一本籍上見過此琴的圖,是以識得。此琴音質之宏亮,猶如鐘聲激蕩、號角長鳴,再加上柳樂師高超的琴藝,難怪能將那曲《水遙》演繹得出神入畫。」
「珞樂師繆贊了。此琴原是宮中御藏之物,承蒙陛下恩典,賜于亦真。」柳亦真話鋒一轉又道︰「早已听聞珞樂師亦是精通音律,不知今日亦真可有幸聆听一曲?就用這號鐘,如何?」
號鐘,天下名琴,多少樂師想望一眼都不能,更何況以號鐘奏曲。
珞寧卻婉言謝絕,道︰「號鐘雖好,可是在下習慣了用自己的琴。」
夢澈盈盈一笑,解上的琴,當她掀開裹琴的輕紗時清楚地听到柳亦真倒抽了一口冷氣,驚呼道︰「這琴,這琴……」
話音才落,他的人已迫不及待地上前,撫模著琴身,眼神中有狂熱的痴迷,須瘐之後才喃喃地道︰「繞梁,當真是上古名琴繞梁」
號鐘雖名貴,但繞梁的名氣卻遠在號鐘之上。傳說,此琴乃是三千年前,第一制琴名師耗盡心血所造之琴。傳言,此琴一曲,能繞梁三日,天下罕見。只可惜,此琴早在數百年前就已流失,不知去向。沒想到今日卻在一介平民手中,也難怪柳亦真如此吃驚。
珞寧道︰「說來也是機緣,珞寧少年時期偶遇一老者,琴藝了得,珞寧有幸得其指點一二,並得贈此琴。」
夢澈淡笑著瞟了眼珞寧,那意思分明就是說︰「寧,沒想到你撒起謊來也是面不紅,耳不赤。」
她卻不知,珞寧所言之事確是屬實。只不過他沒有言明的是,那位老者乃是暮雪國中頂頂有名的琴師,一位琴魂者。
繞梁已擱在琴桌上,新的龍涎香也已點燃,青煙繚繞,香氣彌散。
珞寧淨了手,安坐于琴桌前,閉目凝神,心緒沉下後,他已抬手,輕輕一拂,一串清越的樂律便從弦上流轉開來,旖旎回旋。
若說,柳亦真的琴聲如江河奔流入海,時而激越時而舒緩,那麼珞寧的琴聲便如清風,柔且輕,但卻無處不可去,無縫不可透。
柳亦真才听到第一段已然痴了,他分明在自家花廳卻恍覺身處于幽谷曠野;听到的分明是琴,但耳中所聞卻似花朵盛放的聲音和鳥鳴獸吟、泉水叮咚。恍惚間,他也好像感覺到有泠泠的清風拂面而過。渾身有說不出的輕松愉悅之感。白日里的煩憂,都在這琴聲中被忘卻。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原來,市井之上的夸贊之言,並無絲毫過份之處。
曲終,音收。柳亦真尚還沉浸在琴曲中,眼中痴迷之色久久未散。直到珞寧站起身,長揖一禮,道︰「珞寧獻丑了」。他才回過神來,抬手還未擊掌,卻先有掌聲傳來。
伴著掌聲而來的還有一個洪亮的聲音,贊道︰「好琴,好曲,好個珞樂師我今夜可算是大飽耳福了。」
循聲看去,但見一個人自廳後走來。四十頭出的年紀,身著寶藍色錦衣華服。膚色黝黑,五官堅毅,一把長須更將他整個人襯得威武不凡。面上雖帶笑,但眉宇間仍有一股英氣凝聚不散。
柳亦真一見此人,呵呵一笑後,介紹道︰「這位乃是當年龍騎大將軍張晉雲,不久前御封的鎮國公,當今楚靈國真正的勛貴——晉雲兄,今日不光是你飽了耳福,連我也是收獲頗豐啊。」
張晉雲的大名在楚靈國也是極為響亮。他出身于武將世家,而立之年子承父襲成為龍騎大將軍。雖是受祖蔭,但這位張晉雲卻是個文武全才,十分得皇帝寵愛。其妹又是皇帝新封的貴妃,他也因此受封鎮國公。
「原來鼎鼎大名的鎮國公卻有偷听的喜好,小女子今日也算是大開眼界了。」一直沉默的夢澈一開口就頗不客氣,冷冷嘲諷。她可不管什麼身份來歷,只覺得這人開始就藏頭露尾,是以並無好感。
珞寧急急賠禮︰「張國公莫怪,我這位妹子心性爽直,在這家里就不慣世俗禮儀的約束,所以出來也不懂得收斂。珞寧代她向二位賠禮。」
張晉雲倒也是十分寬容,不但不計較反是呵呵地笑道︰「無妨無妨。這位小姑娘看來年紀尚小,正是天真率性之年。況且,本將軍方才也確實是在偷听。不過能听到如此美妙的琴曲,即便背上偷兒之名,也認了。」說罷,朗聲而笑,看那模樣倒無官架,反是十分親和。
夢澈心道︰小姑娘?本姑娘的年紀可是比你女乃女乃還年長
但人家已不計較,她當然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默然無語,靜立在珞寧身後。
柳亦真道︰「實不相瞞,我方才接見的客人正是晉雲兄。晉雲兄雖是武將世家出身,但也是個風雅之人,尤好絲竹之音。今晚本要到頌音閣見一見那傳言中,一舞傾城的醉舞。但一听珞樂師到來,便如久旱逢甘霖,頌音閣也不去了,非要一听琴曲方才滿意。」
張晉雲哈哈一笑,道︰「亦真老弟,還在嗦什麼,快快叫人備席,咱們邊喝邊與珞樂師暢談」
柳府中,三位好琴之人同坐一席,談琴論知音,好不熱鬧。而更為熱鬧的卻是頌音閣。
自從那晚一舞名動都城後,醉舞便「一病不起」,接連多日未曾露面。
那些慣入風月場,采花宿柳的王公貴族早已等心急火燎。白天,听聞今晚醉舞將會重新出場,早早地便定了位置,而消息稍不靈通一些的,派人來時,坐席早已被訂完。無奈之下,甚至有不少人,不惜紆尊降貴,免座站立,也要一觀那傳聞中的佳人。
小七四下環視了眼周圍的觀眾,連連感嘆︰「那醉舞的吸引力還真不是一般的大,瞧瞧這人山人海——九公子快看快看,連陳元那老小子都甘心站在那里瞧。」
九公子正翹著二郎腳,歪靠在椅子里,一邊搖扇,一邊笑道︰「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好。人心皆如此。比如小七,你不就是如此嗎?花下大價錢訂下此座,為得就是一飽眼福。」
小七道︰「我確實是對醉舞面紗下的真容感興趣,可是我更感興趣的是一向醉生夢死的九公子,為何今晚卻滴酒不沾,特別精神?」
九公子的折扇「嘩啦」一合,笑意更濃,卻是輕浮放蕩,道︰「難得一會佳人,若因酒誤事,豈非不智?」
小七哈哈一笑︰「好個九公子,果然是風流場上的慣客。」
忽又笑容一斂,正色道︰「九公子,你看看這滿場之客,皆為醉舞而來。想必今晚的競價絕不會低于那一次,你可有準備好了銀兩?」
九公子攤了攤手,道︰「實不相瞞,本公子今夜分文未帶。」
小七道︰「分文未帶也敢來?」
九公子道︰「錢雖無,但有肯付錢的人,也是一樣的。」說話間瞅著小七,嘻笑滿面,而笑容中的放蕩神色分明已轉成了狡黠。
小七亦看出他的意圖,急急趔開身,保持著警惕,道︰「你,你可別再想打我的主意。」
「我說小七呀,你家里的錢堆在那里都快發霉嘍,本公子替你花銷一些,也算是助人為樂了。」眼見小七臉上已騰起慍色,九公子又語氣一緩,道︰「朋友尚有通財之意,何況是你我兄弟之間?」
小七只能苦笑連連,嘆道︰「我當初怎麼就瞎了眼,跟你認作了兄弟?」
九公子道︰「下回再交朋友可得睜大眼楮瞧仔細了,至于我這個朋友嘛,你即已交了,當然也不能隨意絕交。有花酒一起喝,有姑娘一起玩,世間逍遙也不過如此了。哈哈……」
正說話間,周圍的燈光驟然熄滅,黑暗一瞬間壓下。可是觀眾中卻沒有抱怨之聲,反而響起了掌聲。更有先前已看過那場水上之舞的人,自認有先見之明,向周圍的人道︰「醉舞馬上就要出場了,看著吧,就在那湖上跳舞。漬漬,那身段美得就好像碧波仙子。」
似乎是為了驗證他的話,湖上果然有蓮燈浮現。觀眾席上的人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然而,湖面上只有碧波蕩漾,卻沒有出現那個綠衣的女子。
「人呢?」片刻未現出主角,觀眾中,焦急的情緒開始蔓延。
「到底還跳不跳舞了?莫非是拿我等開玩笑?」不耐煩的已開始嚷嚷。
「來了來了」觀眾中有人驚呼了一聲,眾人齊目而看。
然而,那位翹首以盼的人並不在湖面上,而在半空中。
沒錯,就是在半空中。
墨色的夜空,只有一輪孤月寂寂懸掛,月輝似水如紗,輕輕籠在那位綠衣女子的周身。
她,正站在一面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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