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雨見來了人,不便繼續追問下去。不過從江泓的反應來看,似乎把冰絲網吸盡肚子里,也沒什麼大礙,她倒也放心不少。
少頃,門外傳來一個溫婉斯文的女子聲音︰「絮兒冒昧求見。」
江小雨瞧了江泓一眼,掩口輕聲笑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唔……應該是‘難得難得’才對。」她說「原來如此,難怪難怪」是說原來來人是文絮兒,難怪江泓會預先知道。她說「難得難得」則是感慨江泓用情之深,竟連文絮兒的腳步聲也記得這樣清楚。
江泓與她兄妹多年,哪里還听不出她話中的意思?一張俊臉登時漲的通紅,瞪她一眼,低聲警告道︰「等會兒不許胡說八道,否則……」
還沒等他說出「否則」怎樣,江小雨嘻嘻一笑,道︰「我一向只說實話,從來不胡說八道的。」說著跳下椅子,上前拉開房門,見文絮兒俏生生獨自一人立在門外,故意眨眨眼,驚奇道︰「咦,原來是漂亮姐姐,你來找我哥嗎?快些進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丫頭若肯不胡說八道,那才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江泓認命地哀嘆一聲,恨不能上去把她嘴巴捂住,又想即刻破窗而逃。事實上,如果不是江小雨以那位宗師前輩的詩詞作為要挾,他是絕對不可能把她帶來的。
文絮兒平日里迎來送往,那些士紳才子、顯貴名流們稱贊她貌美的詞句,當真是听得耳朵也要生出繭子來,可今日她听了江小雨直率天真的贊許,且又是當著心上人的面,竟不由得粉面泛紅,暗自歡喜。
見江小雨嘻嘻一笑,又要開口,江泓忙起身快步上前,把她擠到邊上,將文絮兒讓進包廂。
三人重新落座,文絮兒眼波流轉,在房內一掃,微笑道︰「詞曲鄙陋,有誤清听,絮兒這里先告罪了。」外面正在唱的這一出戲,故事雖然得自江泓,但詞曲卻是她自己編寫,自開演以來反響頗佳,因此頗為自得。此刻見這兄妹二人關門閉窗,不聞不看,不禁心中不免著腦,想也未想,便沖口而出。她話已出口,方覺語氣有異,想後悔卻已晚了。
江小雨意外地眨眨眼,她本以為文絮兒是為了明日的賞花宴和小茗「跳樓」這兩件事而來,想不到對方一開口,竟然是抱怨這件事。不過文絮兒語中含嗔,她怎麼听都覺得,里面有種撒嬌的意味在,忍不住又偷看了江泓一眼,右手掩口,假裝咳嗽兩聲,笑得雙肩直抖。肉包咬著沒吃完的雞米花,從桌下探出頭來,興奮地喵嗚一聲,表示已經進入看戲狀態。
文絮兒登時大窘,尷尬地側轉過頭。江泓難得見到她有這樣的小女兒情態,不由得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伸腳把貓兒踢回桌子下面,咳了一聲,道︰「不是這樣的。」
江小雨忍著笑接過話頭,道︰「其實詞曲挺好听,就是這人物編排的叫人有些失望。」
「哦?」文絮兒聞言右眉微微一挑,道,「既是如此,還望江小姑娘指點一二。」
江泓對雜劇之事一知半解,又知小妹此來另有目的,便不再阻止,想听听她到底要說些什麼。
江小雨向戲台上張望一下,笑嘻嘻道︰「編曲做詞是文大家的專長,指點什麼的,我可不敢當。我就是覺得,那個馬文才實在太壞,而且壞得不出彩兒了。」外面演的正是梁祝化蝶的故事,那個馬文才雖然才露了一面,只有二段唱腔,但從妝容到唱詞,簡直就是要把「惡霸」二字寫在臉上。
這個世界上既沒有梁山伯,也沒有祝英台,這兩只蝴蝶雙雙飛的故事,自然是江泓講給文絮兒听的。江小雨橫了兄長一眼——當初她講這個故事時,是誰說無聊幼稚來著?這麼無聊幼稚,你還用來泡妞?
江泓扭過頭假裝沒看見,端起一杯茶來,專心致志研究起,里面有多少茶葉末子來。
「馬文才?」文絮兒見她說得煞有介事,疑惑道,「那種角色也需要出彩?難道還要把他演的文武雙全不成?」這個時代的戲曲人物,善惡過于分明,好人大多十全十美,壞人必定一無是處,文絮兒雖然聰慧,卻也不能免俗。
江小雨探身模模蜷在她腿邊鬧別扭的貓兒,口中笑道︰「為什麼不成?反派也有出風頭的權利嘛。再者說,那馬文才根本不知道梁、祝之間的事情,就是一個賠了夫人又折彩禮的倒霉蛋,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反派。我倒覺得把他演得越是優秀,越能引起觀眾的共鳴。」
所謂「男主是給女主愛的,男配是給觀眾愛的」,這已經是在地球上,被論證了千百次的真理。何況這齊國民風開放,女子也可隨意出入戲園、歌坊,江小雨進來時,便見到不少女客進了包房雅座,她幾乎已經可以想象到,這出《梁祝》改版後,那些夫人、小姐私下里討論「我家馬文才怎樣怎樣」的情景了。
「既然馬文才這麼好,祝小姐怎麼還會去喜歡梁山伯呢?」文絮兒邊問邊搖頭暗笑︰自己這是怎麼了?竟然會去詢問一個小孩子的意見。這小姑娘的想法倒是很有些意思,只是漏洞也實在不小。
江小雨也知道人的觀念一旦定型,想要改變並非易事,早就在等她問這句話。聞言微笑道︰「有一位李文秀姑娘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你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偏偏不喜歡,那麼就算你比他好千萬倍,又有什麼用處呢?’。所以說‘喜歡’這種事,其實和優秀與否,沒有太大關系的,否則只怕人人都要去喜歡皇帝了。」
文絮兒口中贊道︰「江小姑娘果真心思靈巧,絮兒此番真正是受益匪淺。」心中卻奇道︰她為何這樣稱呼齊帝,莫非心中對他早有不滿?這一點倒要好好記下來,說不定其中另有深意。她哪里知道,江小雨會這樣說,完全是上輩子延續下來的慣性所致,根本沒有什麼「深意」、「淺意」。
江泓也是眉頭微皺——在這個世界里,臣民對本國帝王,私下里多稱呼「聖人」、「聖上」,像江小雨這般直呼「皇帝」未免有不敬之嫌。他留心去看文絮兒,見對方面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卻哪里知道她心中早已轉了無數心思。
忽听得外面一陣鼓聲大作,直如驚雷驟雨。江小雨循聲望去,只見戲台上林舞兒身著大紅嫁衣,跪在一座墳包之前。驀地一聲鑼響,那墳包從中裂開,分作兩邊。林舞兒扯裂身上紅衣,露出里面素白喪服,縱身往墳包中跳去。墳包當即合攏,跟著從後面飛出兩只彩蝶來。
大幕落下,觀眾尚自唏噓不已,若是仔細去听,其中還隱隱夾雜著,女子嚶嚶的哭啼聲。
江小雨暗自點頭︰難怪這落玉坊能在短短時日,吸引這許多客人。且不說林舞兒演技如何逼真、舞姿如何動人,只看最後這幕「投墳化蝶」,若是換做其他歌舞坊來演,只怕多數會用唱詞代替,哪里會有這樣別致的心思?
這時候,觀眾大多起身準備離去,好在都是斯文人,隨時呼朋引伴,倒也並不擁擠混亂。也有那愛清靜的,依舊留在座上,抿著茶等旁人退盡才走;也有那尚未盡興的,繞道後面花廳,去找相熟的歌伎。
文絮兒看著外面人流穿梭,卻絲毫沒有離去之意,正色對江泓道︰「絮兒此來,是有個消息要告知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