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去怎麼辦?上大街要飯去?」肖紅軍瞪他一眼。
「我爸說我要不想去就找我媽去,住她那兒。」
「那我就不知道了,願意找就找去唄。」
肖紅軍臉上淡漠的表情令霍強很失望,他本想象大人那樣鄭重其事地和她商量,盼著她能說幾句懇切的話,自己便高高興興地跟她一起到那個遙遠、神秘的地方,沒有周圍那些討厭的叨擾,他又能像以往那樣,緊緊護在她身邊。
其實肖紅軍說的沒錯,霍強根本沒機會留在城里。霍光德被抓進牢里沒幾天,霍強他媽就向組織上遞交了離婚申請,堅決表示自己要跟這個壞分子月兌離一切關系,甚至連孩子也可以不要。組織上見她態度決然,理由充分,很快就批準了。就在霍光德放回家的當天,她收拾行李跑回了遠在安徽的娘家,再也沒了音信。本已是狼狽不堪、心灰意懶的霍光德對此恨得咬牙切齒,卻又不敢有任何表示,一口悶氣全窩在心里。此時見霍強也得陪著自己去干校受苦,一是心疼兒子,二是覺得太便宜了那個落井下石的丑女人,便隨口叨咕一句,「你要不想去就找你媽去,她他媽倒輕省,害得咱爺兒倆綁在一塊兒活受罪。」霍強不知他是氣話,以為父親真要把他送到姥姥家去,朝父親一通喊叫。這是他第一次敢跟父親頂嘴,情急之下全然不管不顧了。他實在不想離開身邊這些熟悉的人,尤其是肖紅軍。
肖紅軍打發走了霍強,便埋頭幫著收拾行李。盡管回來的日子遙遙無期,甚至無法判斷能否有那麼一天,他們的行裝還是很簡單。按規定,只能隨身攜帶換洗衣物、牙刷牙粉、毛巾帽子一類的必需品,除了毛選以外的任何書籍都在禁止之列,包括肖紅軍姐妹的課本。
紅兵看著家里人全都忙著收拾行裝,沒人理她,便吵鬧著要張一達講故事。林儀嫌她礙事,便把她轟到院子里玩兒去了。
屋里一下變得很安靜,張一達佝著腰,把一家四口的衣物分別塞進幾個人造革或帆布做的旅行包。他動作很慢,看上去顯得有些遲疑。
肖紅軍從床底下扒拉出自己和紅兵的塑料涼鞋,用濕布擦干淨,遞到張一達手里。這時,她才驚訝地發現,他在悄悄流淚。
林儀也看見了,「干嗎呀?又不是妻離子散的,咱不是還在一塊兒嗎?」
「我是覺得……,這全因為我,叫你們都跟著去受罪。」
林儀拽過毛巾塞給他。
張一達看看一旁的肖紅軍,似乎也覺得不妥,趕緊擦了把臉,笑笑,「也是,再怎麼說,咱全家還在一塊兒。」
肖紅軍弄不懂他哭的意思,但他的模樣忽然讓她覺得有幾分可憐,不知該如何表示。
「紅軍,」林儀把她拽到身邊,「到了那兒可不比在家,你得學著多照顧著紅兵點兒。啊?」
肖紅軍點點頭,轉身走出門。
屋外的空氣里,已經有了春天的味兒,那種說不清的、曖昧的、懶洋洋的味兒。紅兵手里攥了根竹竿四下揮舞,塵土被她攪得飛起來,在耀眼的陽光下翻滾飄拂著。
肖紅軍沐浴在陽光里,嗓子眼發癢,忽然有種想叫喊的沖動。可她忍住了。
干校設在最著名的革命老區的深山里。這里風景如畫,荒遠僻靜,方圓四五十里內罕有人煙。過去這兒沒有地名,更沒有過這麼一大群識字的秀才蜂擁而至,所以盡管干校已經豎起「紅光五七農場」的牌子,周圍的當地人更願意稱它為「小城」,以示從身份上有所區別。
可小城畢竟不是城,只有幾排土坯牆茅草頂的宿舍和示意範圍用的鐵絲網。學員分成四個排,男學員三個排,女學員一個排,外加一個炊事班。場長自任連長兼指導員,主管教員就是各排的排長。
男女學員的宿舍是分開的,家屬也按男女分居,中間夾著場部辦公室和教員的住房。平時除了集中學習,學員和家屬基本上見不著面。按照干校的規定,凡有家屬同來的,每月最後一天有兩小時可以單獨見面。可學員住的都是搭著通鋪的草屋,在同一個兩小時內,怎麼都來不及輪流單獨使用宿舍。多數人只好隱忍,低聲細語地聊上幾句了事。有些年輕性急的,便躲到宿舍背後的山林里,在松濤柏影間倉猝野合一番。學員中雖然多是文弱書生,對這種情急之舉倒也會心多于恥笑。可農場請來的一個當地貧下中農輔導員听說此事後卻大驚失色,鄭重其事地勸場部領導趕緊下令嚴禁在山上野合,並詳述了他的理由。